二、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莺飞草长二月天，南方的天气说不上寒冷，那股子凉气却直透进骨子里。
江南的水乡，此刻依然是绿意葱葱，只是长街上行人稀少，有些过于安静。
丹朱胸前衣线上缀着两路子毛绒暖羽，这就是全身唯一符合季节的暖和了。发髻垂下两根绑了赤色小珠子的红绳，端末隐在红白相间的纱衣里。手里一根缠满红线的拄杖，少年气与暮年气混杂，看上去俏皮又怪异。
“怪了，近日总念着苏杭小笼包的滋味，怎么恰好赶上春寒，大早上连个包子铺也不开。”丹朱嘴里念念有词，东张西望地找着。
这街上突然有这么一个唇红齿白，模样讨喜的小少年，很是引人注目。街上但凡瞅见丹朱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平日里丹朱是被人瞧惯了的，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以被人轻薄为喜。今天这些人的目光却好似有些烫人，让他有些不自在。
“罢了罢了，老夫活了这么些年，居然也有被口腹之欲主导的一天，真是丢人呐。”丹朱摇了摇头，惭愧地自叹一声，正准备找个街角施法闪回天宫，却忽然听到旁边的茶楼有人在讲月老的段子，不由得探耳听了几句。
“志心皈命礼，团圆月下，相思树底，订婚殿中。执掌天下之婚牍，维系千里之姻缘。慈眉一点，有情人终成眷属。红绳一牵，逃不过三世宿缘。拄杖巾囊，奔波于烟雾云霞间。童颜鹤发，超脱于爱恨情仇外。大圣大慈，大仁大愿。牵缘引线，月下老者。合婚联姻，正缘尊神。”
“没想到老夫在人间这么有人气。”丹朱沾沾自喜地摸了摸下巴，抚着幻想中的胡须。
“今日来听书的，多是一对对眉开眼笑，你侬我侬的年轻人。老夫就择一段月下仙人的典故赠予大家，愿有情人长长久久。”一位髯须皆白的老者扶着惊堂木笑呵呵地看着大家。
众人均被这讨喜的开场白讨好到了，企盼着有缘得到月老的祝福，一时间茶楼里和乐融融，不少叫好的，已经把铜钱扔到了台上。
丹朱正准备抬脚进去凑个热闹，再听两句自个儿的好话。忽然听到一冷冰冰的声音问道：“难道月老牵线，就是大慈大悲？岂不知若非两情相愿，红绳一系，便会误人姻缘。”
“这位看客说的稀奇，古往今来，都是互相恋慕的人才会一同求取红线的。从没听说过，月老还会把不相干的人捆绑到一起，又怎会有误人姻缘一说。”
“若是真心相爱，不要那劳什子红线又何妨。若是情窦未开，非要系上一根迷惑人心智的红线，又不知要历多少劫难才能重回正途，看清所爱。”
那声音略微和缓，像是在斟酌说辞，丹朱竖起了耳朵听那人继续说道：“所以世人所求，不过心安。若然真的渴求一段好姻缘，只叫擦亮了自己的眼，管好了自己的心，不要被小恩小惠，小哄小骗蒙了神志。寄希望于月老却是大错特错，他老人家不也还一个人孤零零的，连自己的姻缘都掌管不了。”
说书的老者也不恼，笑眯眯地看着茶楼的一个角落，倒是其他听书人有些不乐意，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声讨着那人。
丹朱收回耳朵，有些苦恼的思考了一下，竟也觉得有两分道理，当下好奇心大起，转身踏进了茶楼，说道：“这位小哥有点意思，不妨和老夫说说，难道这月老的红线，真的就一点用也没有？”
这突然的一嗓子汇聚了不少目光，待瞧见是个自称“老夫”的少年郎，不少女子都捂嘴笑了起来。
“怎么是你。”角落里黑纱掩面的男子轻声嘀咕了一句。
“快和老夫说说，阁下对这红线，还有何高见呐？”丹朱看了个囫囵，有些熟悉，一句话的功夫已经快步凑到了眼前。
“月下仙人怎就那么清闲，如果你那破红线真有用，此刻怎会跑到茶楼偷听别人说话？不早被信男信女围堵在了姻缘府中？想来是你此前总是乱点鸳鸯谱，如今已经不受仙子们待见了吧。”那人气哼哼地讥笑了几句，声音不轻不重，却也被旁人听得到三四分。
再瞧见这少年一身薄衫，在这料峭春寒中甚是扎眼，倒有几分仙人不畏寒暑的仙姿。
“月下仙人？这个红衣少年就是月老？”
“真的是神仙下凡嘛？”
“怪不得他自称老夫，当真是童颜啊！古人诚不我欺！”
“仙人啊！求你赐我等一根红线！”
“让一让，让一让，我也要看仙人！”
清冷的茶楼角落顷刻间就拥堵起来，丹朱噙着一抹委婉拒绝的傻笑，连连摆手说道：“莫要听他瞎说，莫要听他瞎说。”
那人扶了扶幂蓠，轻笑一声从人群里出去了，留下丹朱被人左摸一把，右拽一下，发带上的红色小珠子不知何时也被揪掉了一颗，好不狼狈。
“哎，你等等我呀！”眼下突然瞅见桌子上一碟没吃完的，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苏杭小笼包？丹朱双眼放光，忙中探出两只手，拿了包子急哄哄挤出了人群。
一路上行人还是很少，丹朱顺着街道追了出去，一直到郊外也没再寻到那神秘的黑面纱。恍然想起对方认得自己，说不定也是个神仙，可能早就御风离去了，不由得有些气馁。
“还好，总算吃到了这软糯喷香的鲜肉包子。”转眼就把烦恼抛却了，丹朱大口咬下了一半的包子，一脸幸福。
“月下仙人何时也练了顺手牵羊的功夫。”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惊的丹朱噎了一口，手忙脚乱拍起了小胸脯，回头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子。
“诺，给你，一把年纪了还如此不庄重。”那人解下了腰间的酒壶，递了过去。
丹朱急忙饮了一大口，好容易喘过了气，盯着那碧澄澄的酒壶问道：“仙友可是留梓池一面之缘的那位？却不知何时拿了老夫的酒壶。”
“你，如何还记得？”男子有些迟疑，透过黑纱定定地望住了丹朱。
丹朱只当他是在说，那日喝的烂醉怎会记事，不疑有他。笑吟吟地回道：“仙友莫要小看了老夫的酒量，再来两壶，也不会忘了仙友的天人容貌。如今你拿了我的酒壶，我吃了你的包子，却也是一段佳话。常言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仙友以为如何？”
“你真的记得我留梓池畔，天人容貌？”黑纱幂蓠取下，一朵七色莲印衬着邪肆的容颜更加美艳，这神秘男子正是化形后的梦萦。
丹朱眼神迷离了一瞬，捂着堵得难受的心口说道：“都怪你，老夫吃包子吃的太急，好像又噎着了。”
“想不到你如此深藏不露。”梦萦眼神有些冰冷，月下仙人分明有着不逊于天帝的心道修为，那之前的是非不分，莽撞行为岂不都是包藏祸心的故意为之！
“老夫只是低调惯了，其实酒量是十分说得过去的。”丹朱揉了揉心口，好像又好了些。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分明所问非所答，驴唇不对马嘴，居然也没听出破绽。
梦萦自觉看穿了丹朱虚假的单纯，只觉着无趣极了，复又戴上了幂蓠，转身离去。
“哎，仙友，你怎么...”丹朱眼睁睁看着梦萦离去，又一阵难受，急忙灌了口酒顺气，“这仙友好生奇怪，怎么总是不听人把话说完，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手上还有一个半包子，都被料峭春风吹冷了，丹朱也没舍得扔掉，犹豫了几瞬，还是塞进了口中。
可这滋味，怎么突然，就。
就说不清，也道不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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