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这是黄仁俊第一次进警察局。坐在大厅边上的椅子上，来来往往都是穿着警服忙碌的人们。

他双手绞在一起，半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瓷砖。

他觉得自己不太正常。正常人因为犯事儿进局子应该紧张吧，心里没底，害怕。但黄仁俊的内心没有一点波澜，他甚至还松了一大口气。

因为酒瓶子是自己挥出去的，罗渽民没事。

幸好不是罗渽民。

半晌，黄仁俊把十指插进头发，深深吸了口气。

从孙平峰倒下的那一刻时间的钟摆好像卡住了，咔哒一声之后万物归于寂静。那几个混混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从那之后，罗渽民的所有记忆开始混乱，他不知道他是如何把黄仁俊轻轻拉到了他的身后，然后镇定的拨了120，又继续拨通了班主任的电话。他的视线只停留在地上一秒，随后就把百分百的精力摊给了黄仁俊。

黄仁俊在发抖，他的手里还攥着那半截啤酒瓶，眼睛死死盯着孙平峰。像是癔症了一样一动不动。

救护车来了，老高来了，警察来了。罗渽民的眼前重了影儿，耳朵开始耳鸣，就像一把电钻刀从左耳朵钻进去，嗡嗡尖叫着从右耳钻出来，来来回回。他感觉到老高抓住了他的肩，对他说别害怕。

我不害怕。罗渽民想着，他抬头看着老高，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是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黄仁俊的手腕。他回过头看着这条深巷，只觉得幽暗无光，黑的一眼看不见尽头。

只是被带上警车的时候，罗渽民才对老高说：“别告诉我妈。”

黄仁俊得在小椅子上坐了二十分钟，老高才急急忙忙来了警局，他先去了趟医院，看着孙平峰被推进手术室，和孙家人沟通完毕，才赶到了警局。

“渽民还在里面？”他递给黄仁俊一瓶水。

黄仁俊点点头，看着他手里的水，过了两秒接过来说：“跟罗渽民没关系，人我砸的。”

“那他也要配合调查。”老高在他旁边坐下，“我刚问了问，一会儿你进去的时候，一定要实话实说，估计你这时间得长一点儿。”

黄仁俊低着头“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盯着矿泉水的瓶盖纹路，一道一道儿的，他小时候无聊的时候就喜欢顺着瓶盖的条纹撵来撵去，那种按着一条直线走的感觉特别顺畅。而现在，他连伸个手指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老高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想了很久之后张了张嘴：“我……通知你爸爸了。”

黄仁俊怔了一下。

“爷爷奶奶不知道，我也告诉你爸爸先不要跟老人说了。毕竟你动的手，责任还是你大一些，得让家里大人知道。”

“嗯，我知道，谢谢老师。”黄仁俊轻声说，老高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高老师，”黄仁俊叫了一声，“我会被判刑吗？”

“瞎说什么，现在还没定，得看孙平峰状态，也得结合当时的事实，你别多想。”老高拍拍他的肩安抚道。

又过了两分钟，那边一扇小灰门打开了，黄仁俊抬头看去，罗渽民和一名警察走了出来。

老高迎了上去，搓着罗渽民后背说了什么，罗渽民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径直看向了黄仁俊，黄仁俊莫名心狠狠跳了一下。

“黄仁俊。”警察叫道。黄仁俊把水放在椅子上，走了过去。

他尽量不看罗渽民，目不斜视的和警察进了屋。

看样子罗渽民没事儿。这样就够了。

小屋里面挺暗的，只有一张桌子，然后再前面是一面大玻璃，玻璃那边是铁桌子椅子和一盏灯。

跟电视剧里一样。

“坐那边儿。”警察的态度还是很温和的，黄仁俊放松了一些。

“你不用紧张，就把你看见的说一遍。”

当时罗渽民说要去厕所，黄仁俊也没在意，不过等台上李楷灿都唱完歌走了，罗渽民也没要回来的意思。

这不会便秘了吧。黄仁俊往卡座上一坐，拿手机给罗渽民发了条微信，没人回应。黄仁俊等了一会儿，又打了个电话，无法接通。他扭头往洗手间的位置看过去，然后起身走了过去。

酒吧后门是一直有的，黄仁俊早就知道，他先是在厕所里转了一圈，敲了两扇门，听声儿都不是罗渽民，他站在水池前开始纳闷儿，又拨了个电话过去，依然没人接。黄仁俊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甚至开始怀疑罗渽民刚刚根本不是来上厕所，而是看见了什么。

他从厕所出来，瞥了一眼后门，发现后门没锁。门后面还有争执的声音。

黄仁俊心跳的有点快，一步步走过去，推开了门。

他只觉得愤怒，当他看见罗渽民被抵在墙上的时候。那个后脑勺都透着下贱气息的孙平峰，正在跟罗渽民说着什么。黄仁俊立马抬脚想过去，可他这么一动，角度瞬间发生了变化，他看见孙平峰手里闪过一丝银光。

是刀。

然后他听见孙平峰说：“要是字都写不成，那还有什么用呢？” 黄仁俊顿住了脚步，他的喉咙发紧，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黏稠闷得他无法呼吸，更有一股更猛烈的怒火从胸腔爆发开来，直窜头顶。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他从没觉得自己可以移动的这么快，力气可以这么大，他脑子只有那一句“要是连字都写不成”。

不可以。

不可以！

他凭什么这么说。

要是罗渽民不能考试，那他的未来怎么办？他可是眼睁睁看着罗渽民一路奋斗过来，到了最后关头，如果一切都因为今天的意外而按下暂停键，那罗渽民会怎么想？

孙平峰算老几？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决定罗渽民的未来！

黄仁俊看到了门边的酒瓶子，那一瞬间只有一个念头，但是他不害怕，他黄仁俊可以什么都没有，宁愿搭进一辈子，但是罗渽民不行，罗渽民必须过得更好。

孙平峰倒下了，可那一瞬间，黄仁俊才像是活了过来。

“你先回家。”老高对罗渽民说。罗渽民抬起头看着老高，没有动。

老高愣了一下，卡在嘴里的话说不出来，罗渽民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里有东西，不是害怕，不是慌张，而是……

迷茫。

好像刚成年的小兽，在经历了自己的第一场捕猎后，呈现的不是兴奋，而是迷茫，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该怎么处理。

“回家。”老高加重了语气，“已经很晚了。这里我守着，有什么事情我会马上通知你。”他本已做好了罗渽民拒绝的准备，正酝酿着接下来的话语，却见罗渽民往审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老高一愣。

罗渽民站起身，对老高鞠了一躬：“谢谢老师。麻烦老师了。”

老高也站起来，把他送到了门口，替罗渽民叫了辆车看着他走了。

说来也奇怪，从事情发生到被警察带走再到上出租车，罗渽民的情绪一直很稳定，他说话声音不颤，问什么都能回答的从善如流，可当他的脚踏进楼道里的一瞬间，闻着楼道常年的潮味，竟脚下一软，半跪在了楼梯上。

他大口喘着粗气，耳边又开始嗡嗡响。

他感到恐惧。

不是害怕，不是惊慌。是恐惧。

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吧，这对罗渽民来说是一种陌生的情绪。他小时候被人打会害怕，知道自己有个妈的时候慌张，但从没在人生的任何时刻里像现在这样恐惧。像是魔鬼从虚空中伸下大手，一把扼住他的脖子，让他不能呼吸。其实人这一生都可能不太能真正知道恐惧到底是什么滋味儿，跟看鬼片不一样，真正的恐惧是让人面对着即将失去的东西而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看着它任由被魔鬼瓜分。

如果孙平峰死了，黄仁俊要怎么办？要被判多少年，是不是人生最好的时光都要在冰冷的铁栅栏里面度过；是不是意味着这几个月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

如果黄仁俊离开了，留他一个人，他要怎么办？

罗渽民心如刀绞。

张慧今晚在家，罗渽民开门的时候正看见她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来回转着，一看罗渽民回来，停了在原处。罗渽民换好鞋，把外套放在鞋柜上，直起身子看着她。

“给……给你打了电话，但是没接，我怕这么晚了……你出事……”张慧说。

罗渽民摇摇头，走到了餐桌前坐下，看着张慧说：“介意聊聊吗？”张慧一愣，有些意外，还是走过去，低着头坐在罗渽民对面。

“马上高考了。”罗渽民说，“我想出去上大学。”

“那是……一定的啊，我也希望你上个好点儿的。”张慧顿了顿，“你别管我，我不介意的，你……你就自己打算就好……”

“我恋爱了。”张慧的话音未落，罗渽民便说。

张慧抬起头看着罗渽民，罗渽民不再说下去，就这么看着张慧。

“好……挺好啊。”张慧笑了笑。

“不是女生。”罗渽民说。张慧脸色猛地变了，算是大惊失色地看着罗渽民，“你说……什么？”

“黄仁俊。我男朋友。”罗渽民面不改色道，他也没给张慧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我就是觉得这事儿得告诉你，毕竟你是我亲妈。但我没打算听你的，你要是反对也别跟我说，我18年就是这么自己过来的，我行我素惯了，但是做事一向有底，你要是实在接受不了，我马上搬出去，你就当不认识我就行。我说完了。”

张慧好长时间没说话，半晌从另一头拿过餐巾纸，在眼睛处沾了沾，笑了一下：“我……我不说你，我哪有什么资格反对……你能跟我说，我，我就挺高兴的。你说的，你长这么大，我都没怎么尽到义务，你自己一个人过的把自己也照顾的很好……”张慧看了他一会儿，“你自己有数，我知道。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妈，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罗渽民沉默着听完，对于张慧的态度，按理说这样才是正常的，没参与过的生活就不该干涉，但是多多少少，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有点难受，小指甲盖那么一点儿的难受。他跟张慧生活了一年，知道张慧就是一个没什么钱不爱说话又自卑的普通女人，甚至跟自己亲儿子说话，都习惯性地躲避他的眼睛，这样一个人，当初到底是怎么狠下心把自己扔在福利院的呢？

“谢谢。”罗渽民说，接着站起身，“早点休息吧。”

“渽民——”张慧突然叫了一声，音量比平时大。罗渽民停住了，这是继高二回来以来，第一次，张慧叫他的名字。

“你，我，我当初丢下你——”张慧说完“当初”，罗渽民身子就僵了一下，这是罗渽民的逆鳞，是母子俩最开始的隔阂，是绝对不能提的。张慧怕是也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敢开口，她觉得罗渽民也是想知道的吧。

看着张慧语无伦次了一会儿，罗渽民叹了口气，“别说了。”

“我——什么？”张慧猛地抬起头。

“不用说了。”罗渽民说，“我……不是很好奇。我也不用非知道不可。既然你觉得难以开口，那不用必须说给我听。”罗渽民看着张慧呆住的神色，继续说，“过去的事儿，就那样吧，你以后……”罗渽民停住，吸了口气，“你以后不会再那样了吧？”最后这句话，罗渽民说完之后竟听出了声线在颤。

饶是再不知道亲情是什么样的人，在母亲面前，都会流露出一丝脆弱。因为没体会过，所以才会自己幻想的更多。因为不知道，所以更迫切的渴望。

“哎！不会了！不会了！”张慧说着，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她真实地笑了，笑容很大，带着喜悦和如释负重。

罗渽民点点头，勾了勾嘴角，转身进了厕所。

他打开水龙头把水泼到自己脸上，之后双手撑着水池边，重重呼出一口气。

所以亲情和爱情真的带给人不一样的感受，他们能互相弥补。爱情更多的是激情四溢，亲情则是细水长流。它能安抚人焦躁的心使人镇定，让人最大程度的，找寻到到自己内心的平和。所以和张慧“和解”之后，就连对黄仁俊的担心，都减少了一些。

看不见的积了水的厚重棉花终于从胸口摘了出来，虽然不知道十几年前事情的经过，但此时，好像那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罗渽民这一刻，才真真切切做到了过往云烟随风飘散。心口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