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三十儿这天，罗渽民是睡到自然醒的，醒来的时候张慧已经走了，来到这两年，罗渽民几乎是没怎么见过自己的妈，他洗漱完拿起桌子上的煎饼果子走到窗户前，边啃着边看楼下大爷大妈扯着嗓门唠家常，看了一会儿，他觉得没意思，转悠了几圈之后，他还是坐回了书桌前。

罗渽民，你好无趣啊。

他瞪着桌子上摆的整整齐齐的书本卷子，发现自己竟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依然是独自一人和作业相伴。

他叹了口气，把期末考试卷子抽出来，开始逐一分析试卷，昨天晚上老高还打了个电话过来，帮着他一块看了看理综卷子。这次的数学也不是很理想，跟平时差了一截，不过罗渽民承认，这次的考试确实难度大，虽然他跟物理老师说简单得很，但也只是在保准自己第一的情况下吹个牛而已。

自己有不会的题，把它吃透就好了，这次分低了，这没什么可丢脸的，也不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相反，除了不会的，罗渽民没有犯任何因为“会但没得上分”的错误，他还把这次考试看成了一次进步。

等把卷子分析完，他却没什么想继续写作业的心思了，外面有人放炮，一下子给他崩回了现实，他瘫到椅子上，“啧”了一声，然后拿上羽绒服出了门。

现在正是最冷的时候，罗渽民里面穿了件毛衣，外面套了那件黑色短款羽绒服，底下就只穿了个单裤。风一吹，他整个人都抖了三抖，外面还是很热闹，很多在外地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市场人声鼎沸，小贩都在卖力吆喝着，这里不需要大红色点缀，年味就能顺着边边角角渗透到空气中。

罗渽民顺着市场溜了一圈，双腿已经冻得发麻了，最后他跺跺脚去了家门口的小超市，寻思着把中午饭解决一下。抱了两桶方便面在开足暖气的超市里来回绕了两圈之后，经过冰柜的时候他停了停，突然想到之前黄仁俊说想象不到他拎苹果买菜那事儿。

“你跟我们这些人，看着不太一样。”

罗渽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他自认高人一等，看不上这里的一切，可不知为何，当黄仁俊对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黄仁俊竟有一丝恍惚，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想法，是想要融入这里的，跟着黄仁俊一起融入这里，然后他恍然，他以前在北京的时候，也没有真真正正觉得自己属于北京，他到头来哪里都没有融进去，依然是独自漂泊的一片落叶，因为没有归属感而缺乏安全感。

罗渽民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又有点悲惨。包括在这个全中国都欢喜的日子，他仍像个局外人，被欢乐的气氛隔绝在外。

罗渽民看着冰柜想了一会儿，又从里面拿出一袋速冻饺子。

拿钥匙开了门之后罗渽民听着厨房里的动静发愣，劣质抽油烟机“嗡嗡”响着，接着他就看到张慧从里面端着盘子走了出来。见到罗渽民的时候说了一句：“回来啦。”

罗渽民把饺子放冰箱里，“嗯”了一声，咬了咬嘴唇，等张慧再出来的时候问：“你不是今天上班吗？”

张慧把最后一个盘子端到桌上，罗渽民这才看见三个盘子里盛的都是晶莹剔透圆润饱满的饺子，刚出锅都还冒着热气，就跟一个个白玉做的小元宝似的。

“啊，我这不是晚上不在嘛，今天好歹过年，我就中午赶着回来给你煮点饺子。”张慧笑笑，伸手招呼罗渽民坐下，“快趁热吃。”

罗渽民闻言没再说什么，坐下和张慧一起吃饺子，其实他好几次都想说点什么，毕竟是有点感动的，他和张慧现在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缓和了一点——虽然还是很尴尬，但罗渽民觉得这是一个不差的开头。

“我晚上还是不能回来，我刚看你也买饺子啦？”

罗渽民点点头，饺子挺好吃，羊肉的，好多人不喜欢吃羊肉饺子，觉得有羊膻味儿，但罗渽民特喜欢，他拿着筷子顿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张慧：“今天晚上我去同学家。”

“谁啊？”

“我同桌，叫黄仁俊，他家里让我一块儿。”

“也好也好，”张慧弯着眼睛，然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

“没事儿，”张慧说，“就这次成绩，我看了，挺好的。你这个成绩，是不是高考能上个好学校啊？”

“离我的目标还差点儿。”罗渽民回答。

“哦……”张慧点点头，又补了句“别急，别急”就没再说什么了，可能是怕罗渽民烦她话多，俩人以前从没说过这么多话，罗渽民从来都是对她很冷淡，看不上她，讨厌她，没几句就会呛起来，这回竟能聊这么多，她已经很满足了。

吃完饭张慧就走了，罗渽民刷了碗躺了一会儿，就给黄仁俊去了个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来：“哎渽民。你什么时候过来。”

罗渽民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眼表，接近四点半，“我现在过去是不是有点早？”

“没有，来吧，我奶现在和馅儿呢，一会儿开始包饺子，你多久到，我在小区门口等你。”罗渽民听见那头有个老太太叫黄仁俊，“哎——来了——”黄仁俊应了一声，又对罗渽民说，“你快到了再给我电话。”

“恩行，那我现在过去吧，去了帮着奶奶干点活儿。”罗渽民说着站起来，把钥匙放裤兜里，检查了一下煤气阀门，就出了门。

一出楼道，罗渽民被风一吹，打了个寒战，然后低头看了看，还是真情实感的说了句脏话。

又忘套条秋裤了。

罗渽民往楼上看看，内心挣扎了一下，嗯，懒得再上去了，麻烦。

于是一插，长腿一迈，头也不回的正气凛然地走出了小区。

黄仁俊在接到罗渽民电话的时候正在帮奶奶调馅儿，手机拿起来的时候，只听那头传来罗渽民断断续续的声音：“喂……喂我到……我到了。”

“好，我马上下去，”黄仁俊跟奶奶打了个手势，依然接通着电话就穿上外套出了门，“我们楼下信号不好吗？怎么说话老断啊？”

“不……不是，我，我冻得——冻得慌。”

等黄仁俊在大门口见到罗渽民的时候，他就知道为什么了，“你不知道穿条秋裤吗！！！”他说着就往罗渽民腿上摸了一把，“真没穿啊！”罗渽民嘴唇都有点发白，见了黄仁俊笑笑，“这不寻思着马上上你家里了嘛。”声音都在抖。

黄仁俊看着罗渽民像是在看着智障，随后叹了口气，把他一揽，尽量挨着罗渽民，“走走走，快跑两步。”

一进屋罗渽民长舒一口气，才像活了过来。

“来啦！”爷爷从厨房探了个头，然后叫上奶奶走出来，“哎哟，冷不冷啊穿这么少。”

罗渽民鞠着躬分别和爷爷奶奶打招呼，紧接着就很疑惑，怎么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自己没穿秋裤啊……

“把外套放我屋吧，”黄仁俊冲他招招手，他就跟着上了里屋。

黄仁俊的卧室不小，能放得下一张大的写字台，床也是双人床，东西倒是不多，都放的比较整齐，就是写字台上乱了点，卷子课本瘫了一桌。

“就放床上吧，”黄仁俊说，“我得去帮我奶干活儿，你客厅看会儿电视也行，在我屋待着也行。”

“我跟你去厨房吧，我也帮着奶奶准备准备。”

“这不太好吧，”黄仁俊有点为难，“毕竟你是客人呢。”

“什么客人，我就是一来蹭饭的，干点活儿怎么了？”

黄仁俊“嘿”了一声，抱着胳膊看着他，最终点点头：“行吧，走吧，小苦役。白给我奶干活，她得高兴死。”

“不白干，吃饭的。”罗渽民笑着说。

“行行行，今儿保准给你喂饱。”

“奶奶，还剩啥活儿啊？”

“不用你们了，去去去屋里玩儿去。”

“别啊，早点儿弄完早完事儿啊。”黄仁俊赖着不走。

奶奶瞅了他一眼，眼睛里都是笑意，接着她又用那双眼睛望向罗渽民，“渽民你快带他走。”

罗渽民摇摇头：“让我俩干吧奶奶，我俩也是闲的。”

奶奶拗不过他俩，就把擀面杖往黄仁俊手里一塞，“给我擀剂子，”又对着罗渽民说，“去阳台把爷爷叫来，咱仨包饺子。”

馅儿拌了两盆，一个肉一素，罗渽民又拽来两把椅子，让老人坐着，他和黄仁俊站着，四个人就这么围着烧水台，边聊天边包饺子，有时候爷爷会问问俩人的学习情况，听完罗渽民的成绩后，奶奶就会对黄仁俊说：“你学学人家！让渽民多帮着点儿你。”黄仁俊就会打着哈哈圆过去，罗渽民感觉在这里身心都放松了下来，也跟着一块笑的很开心。

包完饺子奶奶就坚决不让罗渽民和黄仁俊待在厨房了：“饭马上好，你俩看电视去！”这回俩小孩儿也不再坚持，乐乐呵呵就坐沙发上了。

饺子煮起来很快，所以一般放在最后，奶奶和爷爷又在厨房里忙活了好一阵儿，直到肉香味儿飘进客厅，传进罗渽民的鼻子。

“我奶今天炖了排骨，那天知道你来之后又特意多炖了点儿，”黄仁俊吸吸鼻子，一脸神秘地凑到罗渽民跟前，“跟你说啊，一会儿冲着排骨可劲儿吃，边吃边夸香，老太太能高兴一晚上。”

罗渽民郑重地点点头：“行，我端着排骨盆把汤都喝了！”黄仁俊倒在沙发上开始笑，笑的头发丝儿都在颤，半晌才坐起来捶了捶胸口，“我发现你这人，平时不幽默，幽默起来能笑死人啊。”

“你需要多方面挖掘我的另一面。”罗渽民说。

晚餐特别丰盛，排骨、米饭、宫保鸡丁、凉拌笋丝、黄瓜炒虾球，还有一条老烧鱼，罗渽民坐在饭桌前看着这一桌佳肴，不自觉吞咽口水，肚子又在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来喽！饺子好喽！”奶奶盛完最后一盘饺子，也坐到了桌上，爷爷一手端着一个碗，里面都盛着饺子，他把这两碗饺子放在窗台上。

“这是每锅饺子的第一碗，要先敬天地。”黄仁俊解释道。罗渽民惊讶地抬抬眉，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觉得新鲜。

“来，咱开吃吧。”等爷爷落座，奶奶这样说着，举起了面前的白酒。接着仨人也跟着举起杯子。

“新的一年，我就希望咱们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风调雨顺，祝我两个大孙子今年高考金榜题名。新年快乐！”

“谢谢奶奶，新年快乐——”黄仁俊高声应着。

罗渽民还沉浸在刚刚奶奶那句“两个大孙子”里，他来了这个家不到一天，只是来吃顿饭，但来了之后不但丝毫没觉得太过拘谨，还被奶奶直接划进了家人范畴，他心里暖潮一阵接着一阵，感动，更觉得感谢。

“叮”的一声，四个杯子碰在一起，罗渽民看看爷爷奶奶，又看看黄仁俊，最后也笑着说：“谢谢爷爷奶奶，新年快乐！”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