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

这日是谢必安进宫面圣的日子。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他，尽管只是转世，尽管他已将一切遗忘，她却坚信，不同的躯壳里，装的是一样的灵魂，况且，每一世的他，都对她那么温柔。

这一世也不例外，她想，她的心防，早在他将斗笠递给她时，咧嘴开笑时，已经彻底粉碎，三生三世的缠绵，爱恨无果，但她想，她已经坚持了几百年了，总不能就那样轻易放弃，或许再试一试，会有好的结果。

尚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又迫切地理好衣裳，奔出门外，七月流火，天气炎热，边上淡云映着蓝天，美智子本身虽不惧阳光，却也不喜欢有光，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反射性抬手遮掩。

隔着朦胧薄纱，阳光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范无救为她安排的居所在御花园附近，鸟语花香。想着谢必安也没那么早来，便放下手，缓步走到池边，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为她而停下脚步。

美智子有些恍惚，曙光低迷，落在她垂至耳后的银丝上，滢白如玉，也把空中飘落的尘埃照的清楚，她直径走向一株榕树下，枝叶扶疏，偶有几缕阳光俏皮地钻进缝隙间，叶片的阴影落到她身上，使她的白发看起来灰蒙蒙的。

荷塘里高高低低的花儿随风舞动，一池菡萏艳红如阳，淡淡清香充斥了鼻腔，荷叶掩去碧池，绽放的莲瓣娇嫩欲滴。

风过无痕，美智子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站在那儿，谢必安来的时候，便看见那道白色身影，格外显眼，不禁撇下范无救，加快脚步，从厚厚的衣袖里掏出一块琐玉，小巧精致，可见雕琢之人极其用心，无疑是雕些花草，可她的视线却被紧紧吸引着。

“给你的。”

透着花锁间的空隙，依稀可见他苍白肌肤，美智子皱了皱眉，望向他虚弱面容，怎么回事？越来越像个病猫了，难道这一世的他，也还是会早逝？

惨淡轻笑出声，她想，天意难违，果真如此，当时年少轻狂，不信天，不信命，到最后，还是要逆来顺受的，不管她做了什么，都无法改变结果。人妖殊途，这下她算是明白了，但只是还想要试一试，除了试，还会给她留别的路么？

……如果，成功了呢？

表情肃然，她累了，心很累，如果这一世仍抓不住他，权当是情深缘浅罢，是他们缘分已尽，不必强留。范无救这时却跟了上来，似是鄙视，又似是嫉妒，更多的情绪是愤怒。他望了谢必安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美智子，道:“这是怎了？”

话音一落，便把她从伤感中拉了回来，她换上那副冷冰冰的表情，接过谢必安手中的花锁，放在掌间轻轻摩挲，淡淡道:“无事。”

顿了顿，她又将花锁收回袖中，第一次正视范无救，说:“让妾身离开罢，伤势早已经太好。”她不喜欢这样，不喜欢除了谢必安以外，用这种视线窥视她的人，反正，也是时候离开了，不是吗？

妖怪终有妖怪的自知之明，国宗仍佛家主持，又何时轮到她这等妖物去掺和？想要见谢必安，机会有很多种，她并没有必要选择这种又慢又危险的方式，尽管慧诚大师一向自翊大慈大悲，亦难保他不会有朝一日心情烦躁，刚好遇着了她，顺便去“替天行道。”

妖视人命如草芥，却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她也是如此，追寻一个人三生三世，绝不允许自己的性命稀里糊涂的落在别人手里，她虽清傲，但并非自大。多多少少清楚自己的斤两，既然打不过，又何必以命相搏。

早早离开，对谁都好，包括谢必安。他在她眼中，是个例外，可他不同，他若爱她成痴，那便是深深的罪孽，范无救行事低调，宫中极少安排侍卫看守，不知是心有成竹，感觉别人不敢来，还是夜郎自大，认为自己比谁都厉害。

对于这点，美智子再是不屑，也不便多言。垂眸，却听见他不悦的语气回荡于耳边，“孤不准”。说罢，余音赫然而止，想也是没有理由留下美智子，气氛便陷入尴尬之中，谢必安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此时更是一阵猛咳。

他咳得撕心裂肺，把美智子吓得惊了神，想极力维持冷静模样，却还是僵着脸，颤声问:“...怎么了？”

夏风清凉，夹杂着菡萏清香，他墨发飘逸，抿唇不语，作为多年至交，范无救此时却是冷哼一声，横颜相待。等他渐渐停了咳嗽，放开手时，未来得及擦去唇畔腥红，便已看见美智子眼中的担忧。

“无碍，多年旧疾了。咳，也就，也就那样罢...”

他摆了摆手，一脸云淡风轻，怎会恶化得如此严重？初见之时，她所感觉到的，也不过是虚弱罢了，可是这回……她心中隐隐一阵恐惧袭来，不是遇到强者求生的反应，而是将要失去些什么的感觉，一揪一揪的疼。

“你……”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范无救不甘示弱，又道:“留下来，做孤的嫔妃，享尽荣华富贵。”

人便是那样的，得不到的，偏要捧在手心里呵护，范无救也是人，怕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又未曾被人待得冷漠，甚至忽视，他何许人也，心高气傲，怎能容忍别人在他的地界来去自如。

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吧，做我的人!

……

她摇了摇头，不想说些什么，反应最大的却是谢必安，他皱着眉，神色不悦，这番反应触动了她心弦，便继续沉默，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陛下三思，她乃是千年精怪，殊道同归此等事儿，也只有那些书里才看得到，怎会在此修成正果？”见他如此回答，她难免心中失落，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家国天下，怕是他排在最前的。

是她将自己看的太高，谢必安有属于自己的亲友，并非缺她不可。

可他知不知道，她没有了他，便不能活，这样一段话，伤的又是谁的心？千年了，她在寻觅中找到了他，却又在寻觅中失去了他。

范无救一双凤眼半眯，尽是寒意，唇角缓缓勾起，似是嘲笑，直勾勾看着她，无尽的讽意，仿佛在说，看，他想到的是天下民心，而不是你。“爱卿有心了，智子与孤两情相悦，又怎能因一时别扭，而放她离去？”

他刻意咬重了“智子”二字，可那在美智子眼中，根本毫无必要，他们不曾如此亲密，再多说亦是枉然，只是心里发堵，便不反驳范无救。只见谢必安打量过她的神色，神情一黯，似是夜里最明亮的灯火突然湮灭，眼神空洞，只剩下她的倒影。

此情此景，让她不安的情绪越发强烈，想要解释，却见他从袖中抛出另一块锁玉，摔在地上，立马分裂开来。玉是灵性之物，不可随意修复，亦不容易损坏，可见其力道之大。她愣了愣，不管哪一世，从未见他如此发怒，蹲下身捡起碎片，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正要去追。

一道冷冷的嗓音自她身后响起，尽说的是风凉话，令她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即使懊恼，又是怨恨。“他不相信你。”

这是事实，他说的也是轻描淡写，美智子心里蓦地一疼，相信是世间最难以长久拥有的东西，它是虚无的，但有时，能让你感受到它的存在，也能让你感受到，你去了他。

将碎片收起，她拂了拂纱衣上的灰尘，看似漫不经心，瞥了范无救一眼，恶言相向:“打的倒是一手好牌，但是，总比有些人，从未得到过好。”

那说的是违心话，妖是冷血、无情的，现少感受到情这回事，本身的情感亦不多，因此比人来得要看重信任，一旦得到了，便不想再失去。她没有心痛如绞，没有泪流不止，只是心的部分，空荡荡的。

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无意与他争执，便回到房中去，范无救符合昏君的任何条件，他冷傲、暴戾、易怒，更重要的是，无心政事。这种人嫉妒心极强，若是得不到，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她想，还是尽量少招惹他吧，若有机会，就赶紧离开，这千年来，她已经看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