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3点多。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脸有点红。
这平日里不修边幅的家伙,今天居然穿着浅灰色西服,打着藏青底色的领带,理着平头,看起来还有点小帅喔!
看到踏进门的汪汪,我不好意思极了,因为我把蛋糕统统都吃光了,一块都没留给汪汪。
不过,汪汪并不在意。
“玉姐,你进去休息一下,我来看店好了。”汪汪恭顺地对小阿姨说。小阿姨也不客气,她点点头,没反对就进休息室里去了。
“哈哈——对老板够忠心哦!”我坐在台子上,甩着脚,讽刺汪汪。
汪汪脸更红了。
“汪汪,我问你件事,不许你对你老板的外甥女撒谎!”我“呼”地从台子上跳下,站在汪汪面前。
“你……你要问我什么?”汪汪有点慌乱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快意。
“你说你吧,美院的毕业生,干吗屈就在这里啊?真没出息!”我恶声恶气地说。
“这……现在找工作都不容易啊,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是吗?”我冷眼看着他。
汪汪不敢搭理我,他把一个快要散架了的画框拿过来摆弄着。我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然后突然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小阿姨?”
“你……这个……”汪汪被我吓得朝后一退,差点摔跤。
“哈哈——”我指着他大笑。
“笨蛋笨蛋!那你就不要动不动就叫人家玉姐玉姐的呀。”我诈他。
“那我该叫她什么呀?”汪汪立马就上当。
“就叫小玉!”我果敢地对他说。
汪汪瞪大眼睛看看我,又摸摸他的脖子,嘀咕着说:“现在的小女生,真是厉害!”
“哎!你知道你们学校有个叫格桑的吗?他大概比你要高好几届呢。”我忽然压低嗓门问他。
“奇怪,玉姐……哦……你小阿姨也向我打听过这个人。”
“哦?”我眼睛骨碌一转。唉——可怜的小阿姨!
“我特意找师兄们打听了,格桑是个满世界到处跑的人。听说他的画在欧洲画廊还卖出过几幅,不过他这个人和别人都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啦?”
“他挣多少钱就捐多少钱,不停地把自己变成穷光蛋。光是国内的希望小学,他就捐了四所,还把钱捐到了非洲。这个人,就是一个奇怪的人,大家都这么说。”
“嗯……你知道吗?他的第一幅画是被我小阿姨买下的,就是挂在墙上的这幅《海》。”
小阿姨当年为了帮助格桑,自己掏钱买下他的画,还一直瞒着他。直到格桑离开,小阿姨才把珍藏的画挂出来。
汪汪说,这幅《海》是非卖品。
我凑过去踮脚一看,果然标价一栏写着“非卖品”三个字。
汪汪继续修着那个画框,他的态度好认真哦。我坐在桌子上,无聊地看着汪汪的后脑勺。
唔,我突然觉得,汪汪有点像是长大了的木木。于是我脱口而出:“汪汪……”
汪汪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很像一个人哎!”我伸出手指头,点点他。
“是吗?那个人是谁?”汪汪已经把画框修好,他一边把它拿过来,轻轻地放好,一边有口无心地问道。
“我的死党,他叫木木。”
看到汪汪用略显疑惑的眼光看着我,我便补充一句:“他来过画廊,你见过的。”
我好像看见汪汪点了点头,然后他居然偷笑了一下,显得有点阴险的样子。
“喂,你在笑什么?”我疑疑惑惑地追问。
“听你小阿姨说,你和木木订过娃娃亲呢。”汪汪笑着看我。
老天!
我感到脸有点发烧,便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小时候,倒是经常和他一起玩过家家游戏,他演爸爸,我演妈妈。”
这倒是真的。还记得,我抱着我的洋娃娃,一本正经地和木木说:“看,我们的宝宝发烧了,怎么办?”
真是让人不堪回首的记忆啊!
小阿姨——我心里在咬牙切齿。
“骗你的!”汪汪的声音。
我抬头看他一眼,他的眼睛里写着抱歉,倒是让我感到有点内疚了。
“没什么,我不在意。”我淡淡一笑,安慰他。
“猪豆……”
汪汪轻轻地倚靠着小阿姨经常坐的那张桌子,看着我,欲言而又止。
“嗯?”我看着他。
因为是坐在桌上的缘故,所以,我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衣着齐整的汪汪,显得比平时成熟许多。
“我有时会觉得……”汪汪迟疑了片刻,又说,“觉得你比小玉还要成熟。”
他是头一次在我面前用小名来称呼小阿姨。
“唔……”我歪着头,想了想,同意他的看法,“没错,小阿姨她的确很幼稚!”
“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汪汪再次有点表情狼狈。
我挥挥手,表示没关系,然后“嘭”地用力跳下来。脚在落地的那一瞬间,竟然摇晃了一下,我的额头差点撞到汪汪的下巴上面。
汪汪轻轻把我扶住:“小心。”
我站稳了,然后问他:“喝点咖啡?”
汪汪看看我,眨眨眼睛:“小孩子不能喝咖啡。”
我撇撇嘴,有什么是我猪豆不能干的?喝咖啡,不过是小CASE!
再说,我哪是什么小孩子?我都16岁了耶!我不由分说地往小阿姨的咖啡机里倒进一点咖啡豆,然后笨手笨脚地研磨起来。
一定是我的动作太难看,汪汪在旁边有点看不过去,就说:“我来吧。”
我趁机把咖啡机丢给他,自己跑到椅子上坐下来。
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午后,我特别想找个人一起喝喝咖啡,然后和他像两个大人一样,聊一些往事。
汪汪把咖啡器具全都摆好了,还替我冲好了一杯。然后,他拉过椅子,与我相对而坐,我们中间,隔着一张桌子。
各自喝了一口咖啡,接着是一阵沉默。
“玉姐……的眼睛,呃……治不好了吗?”汪汪突然打破沉默,轻声问我。
我摇摇头,皱着眉头告诉他:“听爸爸妈妈说,至少目前,可能性不大。”
接着,我又告诉汪汪,小阿姨的眼疾叫做“视觉神经发炎”,病因也不是很清楚,刚发病的时候,看不清东西。
“然后有一天,她就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低低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我的耳边响起汪汪的声音:“那是因为……格桑吗?”
我看着汪汪探究的眼神,一时不知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有,用双手捂紧咖啡杯,拼命地感受着杯子里余存的一点温度。

格桑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后,杳无音信。
小阿姨每天都哭很久。
外公开始后悔,打电话来问我妈妈怎么办。我记得妈妈很自信地安慰外公说:“没关系没关系,过了这一段日子就会好了。”
可是,过了很长时间,小阿姨也没好起来。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老是神思恍惚,似乎怀着很多很多的心思。而且,经常对面前出现的东西视而不见。
我发现小阿姨那一双原来很清澈的眼睛,也变得暗淡起来。
我们那时谁都不知道,可恶的病魔已经开始侵袭到小阿姨的眼睛里了。
但我们都知道,小阿姨是为了谁变成了这样。
谁也不敢提起格桑,妈妈也不许我提,她说要让小阿姨尽早忘记那个流浪画家。说到“流浪画家”这个词时,我觉得妈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丝的轻蔑。
所以,我的感觉很不舒服。
而且,我非常怀疑大人的思维——难道,忘记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况且,那个人不是别人,他是格桑啊!
我每次去画廊的时候,总是看见小阿姨以不变的姿势,面向门口,坐在那里。
那一天,她依然像个雕塑般坐在那里。我走近了一看,吓了一跳——小阿姨的眼睛里贮满了眼泪。
“小阿姨,你怎么了?”我忙问她。
小阿姨抬头转向我,哽咽地说:“猪豆,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
外公找了最好的眼科大夫给小阿姨诊治,医生责备说:“为什么这么晚才来看?”
之后,我们全家都得知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小阿姨的眼睛,很快就会连光都看不到了。
可怜的小阿姨,她将陷入永久的黑暗中。
一向很自信和骄傲的外公,被这场灾难击倒了,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我听见妈妈和爸爸说,外公一定很后悔当年把格桑赶走的事情。
我忍不住插嘴说:“格桑才不是外公赶走的,是他自己要走的!”
妈妈看看我,并不理会。我也不屑和大人们谈起格桑,因为,我不觉得他们会像我和小阿姨那样,去理解格桑的追求。
格桑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我祖上是旗人,血脉里流淌的游牧民族的天性,使我从老家沈阳,一直往东、往南行走……”
大人们不知道,小阿姨的画廊,只是格桑停靠的一个驿站而已。
他决不会为一个驿站而停留!
我把自己的感想告诉汪汪,他用讶异的眼光看着我。
其实,关于格桑的回忆太多太多,我无法全都告诉他。比如说看不见的阳台,那似乎是我心底深处的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
这么大的秘密,分量很重,所以,除了和木木,对其他的人我似乎还无从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