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16周岁生日时,竟然收到木木送来的一方小小的芝士蛋糕。
轻轻揭开蛋糕盒的盖子,我惊喜地尖叫起来——
蛋糕上,用天蓝色的奶油标着一个小小的阳台,阳台连在一幢房子的二楼窗外,像袖珍积木一样可爱。
房子上,每一格小小的窗户都清晰可见。
“喔,木木,你真好真好真好真好!”
我差点扑过去亲木木一口,就像小时候那样。
木木依然是那副千古不变的经典笑脸——两只眼眯成了两道细细的缝,嘴巴向上弯成一个圆弧。
“哦,不对不对,应该是看不见的阳台才是!”
我大概想胡搅蛮缠,存心让木木为难。
“可是,今天生日,不寻常的日子啊。所以,阳台就能看见了。”
好木木一点也不生气,还替我找台阶下去。
我张开拇指和食指,对着蛋糕搭了一个菱形的窗户……
但是,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我很失望。
不过,吃起蛋糕来我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地狼吞虎咽着。
小阿姨今天穿了一条藏青色的条绒工装裤,衬着里面的白色羊毛衣,深棕色柔顺的长发,在脑后用亮棕的发夹松松地挽起来。
26岁的小阿姨,表情和容貌看起来干净而清纯,而且,她的笑容像少女一样稚气。
自从七年前,一个叫格桑的年轻人从这里离开之后,小阿姨脸上的表情,似乎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
我的16岁生日,是三个人过的,在小阿姨的画廊里,木木是特邀嘉宾。
小阿姨说:“猪豆,你也要敬外公一杯酒哦。”
是的,应该是四个人!
我抬头望着外公的画像,端起酒杯郑重地问候外公:“阿公,我今天16岁了……”想了一下,我接着对外公说:“阿公,我会很懂事很懂事喔!”
放下杯子,我看到小阿姨和木木都在笑我。
小阿姨很喜欢木木,她曾对我说,木木是那种很稀少的男生。所以,每次木木来画廊的时候,小阿姨都会笑得很开心。
小阿姨就是这样的,她喜欢的人来了,她就会笑得很开心。
木木说,小阿姨的笑容好灿烂。
有很多次,我真的好想问小阿姨,格桑是不是也属于那种很稀少的男生呢。

但是,有两点我是很清楚的:
第一,木木和格桑,根本就是不一样的人;第二呢,我觉得格桑比木木还要“稀少”喔!
自从小阿姨的眼睛失明之后,“格桑”这两个字已经成为我们之间的禁忌了。在小阿姨面前,谁也不敢提起。
妈妈也告诫过我,千万不能再让小阿姨伤心。
格桑是小阿姨的一个伤口。
伤口在结痂的时候,是不可以揭开的,不然,会很疼很疼。
随着一天天长大,对妈妈曾告诉我的这些话,我也有了越来越深刻和清晰的理解。
说给木木听,他只是笑着点头。
我无数次和木木说起格桑。我只是惋惜,木木和格桑之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但我真的很想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在很少有人光顾画廊的时光,和小阿姨,一人捧一杯咖啡,坐在那里细细地聊天,谈谈那个曾经出现在我们生活中间的人……
甚至,我还妄想着,突然会有一个声音从天而降——
“我想把我的画放到画廊里寄卖,可以吗?”
就像是七年前的时光正在倒流……
唉,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该有多好!
我叹了口气,一不小心,就把蛋糕上的奶油吃到了鼻子上。
木木见状,站起身,去拿纸巾让我擦擦鼻子。
小阿姨笑着说:“木木,你就像是猪豆的亲哥哥一样!”
我嘴巴里发出“切”的一声。而脑海里,却浮现出格桑的面容,想起他轻轻地点了我的脑袋一下,对我说:“叫哥哥。”
想到此,我心里一沉,忙挣扎着让自己浮出记忆的水面,逼着自己抬起头来,顺便还习惯性地白了木木一眼。
他依然在憨笑——盯着我的鼻子。
我又用手胡乱抹了一把鼻子,然后托着腮,认真地对着小阿姨猛拍马屁:“小阿姨,我要有你一半漂亮,全校的男生统统都会跑来认我当干妹妹的!”
小阿姨失口而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像窗外的阳光一般灿烂。我却看到了她眼角泛起的鱼尾纹,岁月到底还是在小阿姨的脸上留下了哗哗的痕迹。
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时间的流水会慢慢地平复小阿姨的伤口。
也希望,时间同样会平复掉我们大家心底的那道伤口。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人。我东张西望一通,然后问小阿姨:“咦?汪汪呢?”
汪汪是小阿姨画廊雇请的小伙计,他也曾是跟外公学画的学生,后来考上了美院。大学毕业后,他来看望外公,可是看到的只是外公的画像。
记得,汪汪第一天来到画廊的时候,小阿姨伸开手,踮起脚来才摸得到汪汪的头。
“呀,你都长这么高了!”小阿姨惊讶地叫起来,她的表情,依然还很像一个18岁的女孩。
我却看到汪汪憋红了脸,表情奇怪得似乎要哭出来一样。
又过了一天,汪汪到我家来找我妈妈。他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问妈妈,他能不能在画廊里打零工。
妈妈有点惊讶,不过,还是同意了。
就这样,汪汪就在画廊内住了下来,成了小阿姨唯一的一个小伙计。
妈妈说,画廊也的确很需要一个像汪汪这样的人来帮忙。因为,那时候,小阿姨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爸爸妈妈曾建议关闭画廊,可是小阿姨竭力反对。
后来我才知道,小阿姨会一直开着这个画廊,等着一个人回来。就像是一首歌里唱的那样——
在等待的岁月里,我已经学会了不绝望,守候着你我便守候住一生的阳光……
爸爸说,乖乖,这个伙计文凭够高的!爸爸还断言,汪汪干不久就会走的,因为我们没有多高的工资给他。
可是,汪汪一直都没走。即使小阿姨连工资都开不出来的时候,汪汪也没走。
可怜的汪汪,他一定是无家可归了。
汪汪是个很安静的男生,所以,我会时常忘记他在画廊的存在。等到我忽然想起他的时候,就会这样一惊一乍地问道:“咦!汪汪呢?”
小阿姨说,汪汪现在一天比一天能干,画廊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好了。
“他现在呀,是去酒店见一个香港来的客户了。”小阿姨微微地笑着说。
我听了,冲着木木吐了一下舌头。
木木有事情先回去了,我替小阿姨收拾桌子上的蛋糕。
CD机里潘越云在浅吟低唱。
小阿姨经常坐在午后的画廊里,安静地听着音乐。
有时,我会乖乖地陪着她,一起听。
在音乐里,我俩的记忆一定会有碰撞吧,我想。
有些歌词,它们总是那么轻易地就牵动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什么样的信约,可以等候三世;什么样的记忆,可以永不遗忘;什么样的思念,可以不怕沧桑;什么样的日子,可以让你不再流浪,让我,不再心伤……
一直唱到我辛酸,然后只想落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