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童生又坠落在了零零碎碎的梦境里——
那里她分不清白昼黑夜,分不清春夏秋冬,分不清现在外面的世界草长莺飞还是死气沉沉,分不清她站在哪座山的顶峰,分不清她跟在哪片云的尾端,分不清她浮在哪段海的边际。
那是她出狱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万籁俱寂,只能听见男人臂弯里的啜泣呜咽。
她说万一她走不出怎么办,她说万一那纠缠了她足足五年的噩梦禁锢了她怎么办。
沈载伦难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灭了烟。烟灰色的雾是难舍难分的恋人,缠绵悱恻在逼仄窄小的牢房,潮湿发霉的气味盖过刺鼻的烟香。又袅袅盖住了沈载伦淡漠的那双眼,像睡在了被群云缭绕的高山,云蒸雾涌,无处遁形。
“只要清零,脚下便不会是血色。”
他满眼的痛楚被烟火泯灭,是烛火在摇曳,黑白分明的眼瞳被染灰。
许童生出狱前沈载伦什么都没留给她,她每每恍惚时都觉得那五年就像场漫长的梦。
像梦,所以她记不清他长得什么样子。像梦,所以她记不清他说过什么话。
只是她不愧疚,因为他足够狠心给了她忘却的权利。
“所以,你可以忘了我,与这里的一切。”
“我不会恨你,童生。”
*
朴成训再醒过来的时候,第一时间是下意识抬了抬自己平放在右边的胳膊。空落落的,他分明记得在他闭上眼之前,那里还有一片片温热又平稳的呼吸。
他想,大概是许童生醒了。他呆了也就有几秒,急急忙忙坐了起来。
他穿上拖鞋,刚要去客厅,就闻见那股熟悉的烟味。果不其然,许童生在阳台,背对着他,倚在栏杆,侧着头抽烟。他愣个神的功夫,许童生就看见了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早晨来了,天朦朦亮,许童生的眼睛也亮了。
许童生笑眯眯的,阳台的窗开着,冬天的风太大,她一头不长的头发都吹得凌乱。她一身灰白色的衬衣与灰白色的烟雾融在一起,也融在了灰白色的天,他差点抓不住她。幸好她眉眼带笑,也记得他的名字。她讲,朴成训,过来,像在叫条笨狗,只一声轻飘飘的呼唤就为她甘之若饴的笨狗。
“不冷吗?”
也许因为许童生没有像昨晚那般咄咄逼人的劲头,朴成训没有支支吾吾,语气很平淡地问了出来。
烟被烧得红彤彤的,摇摇晃晃照亮许童生的脸。他看见她厚重的黑眼圈,竟又让他松懈了几分。
“我早上喜欢吹风,能醒醒神。”
许童生指尖捏着烟头,她食指有一块红肿,朴成训记得好像昨晚太激烈,她撞到了床头柜。不知为何,他又觉得小腹像有火在烧。就像昨晚他指尖上那团火一样,烧得许童生惊慌失措地扑进他的怀里,开心得他咯咯地笑。
许童生注意到朴成训的目光,她扭过头,和朴成训对上眼。她发现自从昨晚以后,朴成训像变了个人。用俗话怎么说呢,大概就是披着羊皮的狼。
但许童生也不犯膈应,说实话她现在看朴成训挺顺眼的,前提是现在。因为昨晚刚和朴综星吵完架在气头上那会儿,朴成训刚见到她时那股扭扭捏捏的劲儿直接给她看得心烦意乱,朴成训洗澡的时候点了好几根烟才平复了心情。不过做的时候心情倒是好了许多,朴成训虽然一看就没经验,但托了年轻活力盛又器大活好的福,她好久没那么大汗淋漓过。
而且朴成训出奇地比她想象的懂事。以前来的那些小孩都明目张胆把目的写在脸上说在嘴里,太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着许童生,给许童生压得喘不上气。直接连人带衣服踹出去,自己扭头睡个好觉。
朴成训呢,安安静静的,不爱吭声。除了回答许童生问的几句客套话,他就没说过别的。
“你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许童生听后点点头,收回看着朴成训的目光。把抽完的烟灭在了烟灰缸。
她闭上眼,单薄的身子屹立着。她好像睡在了风里,发丝咬在脸颊,同她一起在风中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随着风消失掉。
“昨晚梦到了想见的人,只是记不起来长什么样子。”
*
可为什么会心情好?
朴成训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在车上了。是经纪人来接他。过肩的中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淡淡的苦烟草味变成了闷闷的暖空调味。他才发现他一直在一遍遍地回想和许童生在阳台那几句短暂的对话。
“怎么样。”
经纪人打破了沉默,原来是到了红绿灯,停在了十字路口,车流密集,得等好一会儿。
“还好。”
朴成训觉得经纪人这句话问得有问题,她想让他怎么回答。怎么回答都怪怪的,问题就怪怪的。而且他觉得经纪人那语气不像询问,更像是在铺垫下一句话。
“成训。”
朴成训顿感不安,他抬起眼。果不其然,目视镜里那双老成又颓然的双眼是把刀,割破他藏藏掖掖的期待感,葬送在血泊里。
“这次朴导和许监手里是个大IP,起点很高,你的第一步迈得很好。”
“但公司不会给你扔给许监制,这次只是走个流程罢了。她确实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但也是人尽皆知的渣滓。”
渣滓?
朴成训无法把许童生与那种词联想在一起,他只觉得许童生很有魅力,很美。是他从小到大,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很多女孩子追你吧?”
许童生闭着眼睛,声音也轻飘飘的,像梦里的呢喃。
朴成训点点头,毫不避讳“嗯。”
许童生轻笑出声,抬手揉揉朴成训软塌塌的头发。朴成训很受用,微微眯着眼睛往许童生怀里凑,像黏人的小狗。
“和我这样的老女人睡,真是辛苦你了。”
他一愣,紧忙直起身子,直勾勾地盯着身下被他的动作惊到的许童生。那张脸卸了妆,素着。但不寡淡,像窜动的烈火,在黑暗中也明艳动人。朴成训埋在许童生锁骨处,他感受到她颤抖着的呼吸,他像个执拗的孩童,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倔强。
“不!许监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
他身边从不缺莺莺燕燕,上学那会儿还是滑冰那会儿女孩子们都围着他团团转,朋友们也都调侃他长得就是副在女人堆里吃香的样,以后不想努力了招招手就有女人甘之若饴,得把他供得得像祖宗一样。
但他对那方面从没有想法,他喜欢滑冰,每天都只顾埋头苦干勤勤恳恳地练习。自然而然对自己出众的外貌与儿女情长也毫不在意。直到后来家里和滑冰都出了变故,他急需解决自己的出路。教练告诉他在以前滑冰的公开比赛有家娱乐公司看中了他,说他有潜力,嘱咐如果有转行的想法可以联系。朴成训心底无奈,他心知肚明,不过是当小白脸的潜力。
酒店那扇门打开,他再见到许童生的第一刻起,他就知道那片世界对他来说是那么遥不可及。许童生美得虚假,绮丽。那时他才从他的一亩三分地里恍然醒悟,许童生就是他一路上看见的蜃楼山市,纸醉金迷。她不是莺莺燕燕,不是蜂,也不是蝶。她是候鸟,展开双臂就能远远消失在阴冷深处的候鸟。
他深知,他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突然觉得喘不过气,坠落在深不可测的冰川之下。刺骨冰冷的痛步步紧逼,他也想逃。
经纪人的声音又回响在他耳畔,在那片寂静的冰湖里显得尤为刺耳。
“你的路很长,只需要记住,船过水无痕就好。”
可他只记得那张脸。在初晓里熠熠生辉,吐露在他从前见不到的每个清晨,盈盈欲滴,也孱弱不堪,犹如腐烂变质的春。他想,或许她不是冰川,她是他的春,也是他的冬日。
“公司很重视你,别让大家失望。好吗?”
“好。”
她分明说,下次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