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打来电话,说今年的清明不用回长沙了,叫我在雨村好好呆着,别到处乱跑。我原本就不打算要回去,还想着要找什么借口才好推脱,二叔他老人家大概是在我心里装了信号发射器。
最近降温降得厉害,毛衣根本不管事,我硬是把羽绒服又扒拉出来穿上了。天阴得压抑,胖子一大早来敲房门,问要不要去挖艾草。
“挖个屁的艾草,你要安胎啊?”我还裹在被子里,闷油瓶把我的头从被子在里头挖出来,他很不赞同睡觉的时候把鼻子塞到被子里面,对呼吸不好。鉴于我肺部的情况,我能钻进被子的机会少之又少。往往是我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就缩进去了,然后再被闷油瓶猝不及防地拉出来。
胖子显然是还记得我在雷城底下嘲笑他不如我会生孩子的仇:“你宫斗剧看多了吧?你生个屁!你那四个有影了吗?快起来,做青团吃不吃啊?”
我刚准备说“不吃,滚”,闷油瓶在我旁边幽幽来了一句:“艾叶才是保胎的。”
我被他噎了一下,闷油瓶对中草药的熟知远在我和胖子之上,我根本分不太清艾草艾叶有什么区别,干脆闭嘴,以防闷油瓶再石破天惊给我来一句什么保不保胎的混账话。
“起来了。”我朝外面吼了一句,胖子满意地哼着歌走了:“搞快点啊。”
闷油瓶很早就醒了,披着夹克没把袖子套上,坐在床头发呆。我头歪去他那边,靠在他腰旁边,他手指碰了碰我的耳朵,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不想起来。”
“你可以不起来”,他道:“我做给你吃。”
“那还是算了,我跟你一起去。”我爬起来,换了一件厚实的卫衣,今天也不是特别冷。
不过我最终没去成挖艾草,闷油瓶和胖子交给我另外一项重任,叫我在家和糯米粉。
粉面食物是很费时间的。
福建这边年节有一种特殊的食物叫红龟馃,过年的时候献祭给祖宗的头等大菜,其实就是很普通的面食,不过是民众在其中寄托了美好的愿望,红龟馃的身份就一跃而上。说到底就是劳动人民的心理安慰罢了,神仙还能少了这口吃的?闷油瓶这个伪神都不怎么稀罕。
红龟馃的珍重之处并非在食材和做工上头,也就是很普通的糯米粉食,内陷可以根据各自的口味加,豆沙芝麻和咸菜都可以,面团要加入食用红色素,最后呈现的是一种粉红的色泽。真正重要的步骤是在最后的压型上,雨村这边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祖传的龟印,总体呈方形外加一个长木柄,中间的凹槽是雕刻而成的乌龟形状,下锅之前给龟印刷上食用油,用裹好馅料的在上面印出乌龟的形状,放在班兰叶上直接蒸熟,吃起来跟麻薯的口感差不多,咬一口甚至还有拉丝感。
这边还有关于红龟馃的歌谣,小孩子们从小都会唱,不过闽南语比较难学,我只知道按照普通话是个什么样的读音。
摸龟首,起大楼;
摸龟嘴,大富贵;
摸龟身,大翻身;
摸龟脚,任吃吃不完;
摸龟尾,有头有尾。
这歌谣在外人看来其实挺拗口的,但是按照闽南语读起来是押韵的,小年之前家家户户都在做红龟馃,处处都能听见这首歌谣,年纪大的老人家哼起来更加难懂,但是许多大爷大妈说那才是原始的味道。
我们哥仨比较闲,又尊重入乡随俗的传统美德,跟着雨村的大爷大妈后头学了一两回,等我妈他们来,特地献宝似地做了几次,得了很大的夸奖。
我家的龟印是我刻的,毕竟我的经验比较丰富,闷油瓶都很谦虚地承认了我在这方面的功夫比他强,一度让胖子很不服气。
后来胖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来,红龟馃其实不止需要一种形状,在南洋那边,新生儿出生的时候是不会向外告知性别的,三朝礼上的宾客需要通过红龟馃的图案才能断定新生儿的性别,男孩就用龟状,女孩用兰草状,是个很独特的习俗。胖子就叫我也做一个兰叶状的印。
我当时就冷笑着问他:“你是觉得我能生还是你能生?”
胖子指着闷油瓶问:“就不能是小哥吗?”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荒唐,朝闷油瓶讪讪地笑了一会儿,闷油瓶静静看了他一眼,没理。
红龟馃不仅要用到糯米,还有福建台湾这边独特的蓬莱米,属于梗米和籼米的混种,比较传统的做法是直接将糯米和蓬莱米按照四比一的比例研磨成浆,倒入米袋压出一半的水分,直接加入食用红色素搅拌均匀。我家一般直接用的糯米粉,混水和成面团,毕竟我们在这边没有田。
今天的青团也照样是糯米粉。
家里的采购通常都是交给我和闷油瓶,一开始胖子跟着去过几次,我们三个人里面属他生活经验最丰富。胖子嫌我十指不沾阳春水,嫌闷油瓶神仙下凡不懂凡人的套路,跟在我们后面兢兢业业地履行老保姆的职责,教我们怎么砍价,怎么挑新鲜蔬菜。
我觉得他就是操心太过,我经营我的小铺子也有好些年,跟道上许多老油条都虚与委蛇过,我虽然一直不肯承认小奸商的标签,对于商家的套路却再清楚不过。另一方面,尽管我之前对闷油瓶的评价是地面生活九级残废,但是经不住他活得久会装样,眼睛又毒得很,一般的假冒伪劣产品根本逃不过他的法眼。我琢磨着国家315消费者权益保护协会可以把闷油瓶的光辉事迹宣传一下,请他做个形象大使什么的,毕竟颜值和实力都摆在那儿,出点代言费也不亏。
不过胖子笑我十指不沾阳春水确实是有道理的,我一开始并不会和粉,第一次一股脑把一瓢水全部倒进去了,最后一盆粉成了泥,第二次学乖了,每次加一点点,但是每次的时间间隔太久,最后细沙一样的粉被我弄成了小石子一样硬邦邦的,面团看着跟干旱开裂的土地似的,毫无美感可言。
胖子吃面食的经历丰富,和面很有一手,闷油瓶虽然没怎么做过,但是他的力道和控制力简直就是一绝,胖子随意指导一两句他就能上手了,他俩的面都很筋道,耐嚼。
幸好和糯米粉不需要高超的技艺。
我现在和面粉很有经验了。水要慢慢的加,其间手不能停,有人习惯用筷子和粉,我觉得不如直接上手实在,和面的手感很重要,硬了软了一秒就能摸出来,虽然这是针对经验比较老道的人来说。对于新手,直接上手只能说比较有实在感。
糯米粉团放久了水分会挥发,我也不急,等闷油瓶和胖子提着篮子跨进院子,我的糯米粉才从罐子里舀出来。胖子看见了,骂我工作不积极。
我家没有榨汁机,之前有一个豆浆机,电线烧坏了,一直没有拿去修,艾草便只能手工处理。闷油瓶从柜子里掏出捣药的药钵,直接用石杵将艾草磨成泥,用铁勺刮进碗里,加入小半碗水,再加几勺低筋面粉,上色均匀之后直接跟准备好的糯米粉一块揉,艾草的香味比较淡,面粉便混进了药钵里的草药香,按照胖子的话来形容:“闻着贼有安全感,妥妥的绿色食品,还带保健作用的。”
青团的馅料在我家没有异议,红豆沙高票当选,排除闷油瓶,尤其是胖子,中老年人的三高困扰总让人对高热量的甜食望而却步,闷油瓶熬豆沙的时候基本不怎么加糖,他自己对于糖的渴求更低,特别是现在这种不需要高强度身体运动的老年生活。
红豆加水在用高压锅压制半小时,出锅后品相完整,闷油瓶用勺子一压就变成豆泥。
江浙一带的红豆沙是甜食必备,儿时我家楼下的早餐店里头卖麻球,蓬松金黄的球体里面只有很少的红豆沙,我秉承着“好东西要留到最后吃”的理念,上学路上啃完四周的面团,临近校门,才把豆沙嗷呜一口包了。再大一些就不这么吃了,二叔嫌这样太小家子气,很严肃地批评了我几回。
长沙老家那边过年会做一种欢喜团,跟青团的原料没差别,不过不加艾草,粉团下锅之前还要在新鲜糯米里头滚一圈,从里到外都是团团圆圆的。我奶奶偏爱用黑芝麻作馅料,偶尔用家里研制的咸菜,只有一年叫我三叔买了外头的红豆沙来作馅。
豆类其实非常耗油,闷油瓶把蒸好的红豆按压成泥,下锅炒之前,食用油漫过了平底锅的底部,最后出锅,不锈钢的锅底非常干净,豆沙吸走了所有的油,一改之前暗沉的色泽,油亮亮的很漂亮。闷油瓶用手指把锅勺上残留的豆沙刮下来,递到我嘴边让我先解解馋,当着胖子的面我不敢过分放肆,牙齿很克制地刮下来大部分,最后零星的被闷油瓶自己抿掉了。
最后的蒸制最简单,八到十分钟就能出锅,深青色的面团表面看起来有些面粉的阻滞感,胖子递给我碗,里面是炒热的食用油,要用小刷子刷到青团的表面。
最后的油也可以用冷油,但是气味比较冲,我觉得那种味道太“青涩”,叫胖子给加热了。
糯米粉食饱腹感很强,又不容易消化,大部分都被闷油瓶用保鲜膜打包进了冰箱。
清明节这天下了雨,雨丝很细,被风吹得飘忽不定,早饭是青团和小米粥,深青和明黄,颜色搭配艳丽又漂亮。闷油瓶在门口收伞,跟我说卧室外头的竹林发了新枝。吃过饭去瞧了一眼,细细长长的,尖顶的叶子还是嫩绿色,看着舒服极了。
雨村的天气日渐和暖,早上轮到闷油瓶洗碗,他收拾碗筷,顺道把我没吃完的半个青团塞嘴里,胖子夸他勤俭节约,我笑他克勤克俭。
大约胖子觉得我这四个字比他有文化,有些不服气。双手叉腰,望着外头的雨,抑扬顿挫地吟了首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鬼拉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