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淡然的眼睛,映出了篝火的光。
人们说,忘记一个人,最先忘记的是他的声音,但是当他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没有一点陌生。
“你老了。”他说道。
音乐还在流淌,在这最靠近地狱的地方。
胖子上来,一把勾住闷油瓶的肩膀,弄得他一个踉跄:“哪能和小哥你比啊。舍得出来啊你!!”
闷油瓶被摇的东倒西歪。
我把袖子拉下,遮住了我手上的伤疤,站了起来。
他朝我笑了笑,我提起包:“走吧。”
我们顺着山体裂缝,一直走到当年偶然发现的温泉口去。人面鸟没再出现过,我松了口气,十几年前被撕咬追杀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快到温泉附近的时候,我特意向四周看了看,想从另一边另一个角度,找找十年前我死活都找不到的机关在哪。第一次走这条路,闷油瓶在我面前消失了一瞬间,第二次来,这里的机关直接阻隔了我们三千个日夜。
本以为我的小动作足够隐晦,却还是没瞒过闷油瓶。
他走在我后面,问道:“你在看什么?”
胖子在前头“嗯?”了一声,回头看向我们两个人:“磨磨唧唧地搞什么?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胖爷我此生再也不会来了,你们还想留个记念语下次来观赏?”
“放屁!”我第一反应是去反驳胖子:“这里明明就有鸟。”
“那更要走快点了。”胖子道:“这里的鸟放外头绝对要比非洲眼镜蛇还要凶猛。不过说起来咱们来这么多次,每次都是被追着咬,还真没见它们拉过屎。”
我道:“这放外面保不定就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它的屎被你见着了得当成宝给装包里带出去,国家研究所还要给你发奖金,表扬你勇于探索,为生物种类的挖掘作出巨大贡献。”
胖子聊到这种问题就来劲:“那叫化学残留物,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闷油瓶走在后头没作声,应该是放弃了刚才那个问题。
他没有我对于问题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且我觉得刚才他能出口问我就已经是给我面子了。闷油瓶在我们三个人里头对于危险的预知能力是最强的,一般没有意识到危险他不会开口,刚才的问题差不多是他最大限度对我表示的关心了。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十年来没讲过话了,需要多说些话来恢复自己的语言交流功能。但是我转念一想,这对于闷油瓶似乎不太行得通,他根本不需要说话,当个真正的哑巴也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
所以他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应该是在磨合牙齿和舌头的配合度,闷油瓶应该不会允许自己的身体出现不必要的故障,恰好我撞他嘴边去了,就屈尊降贵问了我一句。
温度在缓慢爬升,我身上开始隐隐作痛,刚才在路上的伤口没来得及处理,连衣服都给弄没了,不知道闷油瓶有没有认出来我穿的衣服是他的,他记性那样差。不过他也不能从我身上扒下来,让我独自赤身裸体,未免太不雅观了,闷油瓶应当做不来那样的事情,我安安心心地裹紧了身上独一件的外套。碰上温泉,差点要扑过去泡个热水澡。
温泉边上的壁画当年被我们剥掉一层,没了保护层,许多颜色已经褪色甚至脱落,整个墙壁非常的斑驳难看,如果不是见过,我现在很难通过残留的画推导它要表达的故事了。
我们三个人的衣服都很少,没法立刻出去。我朝闷油瓶瞟了几眼,他只穿了一件连帽衫,是眼熟的深蓝色,显得他整个人非常单薄,但是丝毫没有畏惧寒冷的瑟缩之态,好一株寒冬里头的小白杨。
我们暂时没办法联系上小花,从温泉口下山需要在山上过夜,我们的装备基本能满足,胖子的背包里带了雨披,不是很厚实,但是裹在身上跟保鲜膜的作用类似,影响体表散热,短时间内在寒冷的环境里能维持身体表面的温度。
我跟闷油瓶在皮肤外侧裹紧了雨披,闷油瓶有意把他的连帽衫给我穿,被我拒绝了。我在身上裹了两层雨披,把之前的潜水服又套上,在刚刚脱下来的闷油瓶的冲锋衣和胖子拿出来的新外套之间纠结了几秒,把闷油瓶的衣服捞过来套上,这衣服很不好闻,但是衣服属于闷油瓶这个认知让我很有安全感。
闷油瓶的一切都能让我安心。
闷油瓶又套上了他的连帽衫,穿上了胖子准备的厚外套,衣摆到膝盖上面,不会影响活动。
我的包被闷油瓶背走了,一身轻松,胖子把食物全部换到最好拿的外层,缩紧登山包的带子,一马当先从洞口钻了出去。
我拉紧胖子身上捆好的绳子,跟着后面钻出去。风雪立马扑了满脸,但是我们从温暖里头出来,一时间还没感受到多冷,满目雪白,立秋刚过没多久,长白山上还没完全被雪覆盖住,眺目远望能看见黑色的山尖,肃穆威严。
我回头看了看闷油瓶,他戴上了帽子,脸在衣物的遮掩下看不全,只露出形状好看的下巴和微抿着的嘴唇。
我瞬间恍惚,这跟十年前多像。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淡黄的日光沉下去,天地间仿佛墨水滴进了水缸,被暗色一层层浸染,从东到西,依次递进。
我拽紧了手里的绳子,闷油瓶的手被往前带了带,他另一只手一把掀了帽子,抬眼看我,隔着有点远我看不清眼神,大概率是在问我做什么。
我朝他笑了笑,转过头去不说话。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雪山在脚底下沉默地呼啸。我一个菜鸟,拼了命地生拉硬拽,要把闷油瓶从所谓的深渊里头拉回来,差点把我自己搭进去,闷油瓶回头救下我,用绳子把我们俩捆到一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我们刚才的来处。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得太多,步速就减慢下来,前头的胖子拉了拉绳子,声音在风雪里头支离破碎,我只能努力分辨他的口型:“你们搞什么鬼名堂?快点跟上来!”
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闷油瓶跟我一直保持着差不多相等的距离,我手腕上受到的力道均匀又不致受累。
我再次被胖子往前拉了一把的时候,突然意识到闷油瓶是在用这种方式彰显他的存在感。当然不是那种小孩子式的耍脾气,他是在告诉我他一直在。
我们找了一个背风的山坳搭起了帐篷,三个人挤在一个低矮的帐篷里,腿都伸不直。闷油瓶先受不住了,他曲起一只腿半跪在地上,拉开帐篷的拉链往外看了一眼,道:“我出去守夜。”
我油然而生一种危机感,急忙道:“我也去。”
闷油瓶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显而易见是同意了。
胖子朝我挥了挥手,语气满是不赞同:“你出去凑什么热闹。”
我没说话,把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下巴上面,跟着闷油瓶爬出了帐篷。
星轨横天,银河跟雪峰相互依托,深蓝里头闪着星子,近处的雪色隐约泛着白光,像是流转着亮银,几种颜色纠纠杂杂,深沉又艳丽,风光殊绝。
闷油瓶生了火,拍了拍脚边的位置,我走过去坐下,跟他隔了一个手臂的距离。
我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靠近火堆取暖。
排除掉旁边帐篷里的胖子,这又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了。
风,雪,篝火,闷油瓶和我。
没想到闷油瓶率先打破沉默:“过得好吗?”
我哑口无言,只能胡乱点点头,虚伪又无助。
他没有再追问我这个问题,可能是不怎么感兴趣,可能是给我台阶下。
我立马感到时间的妙处来。十年,多么庞大又遥遥无期,三千个时日却从闷油瓶这句问话里面瞬间分崩离析,我往前抓,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实感,只有闷油瓶在火光下的脸。时间隔得太久,我分辨不出来他胖了还是瘦了,但是依旧是熟悉的好看。
从空间的位面上来说,假如十年前的我们和现在的我们在同一个处境下,隔着时间和空间的阻隔,任何来个人从上帝视角望下来,必然是要唏嘘一下的。
这两个人好像没有分开一样。
若是我们的故事拿来拍电影,除了我老了之外,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没有变化,两处场景交叉,观众定是要感叹这种处理手法的,或许有人要为它写出长评。
它表现出什么呢?两者必定是拿来对比的,否则毫无意义,于是我又意识到有些事情变得很彻底。
我有些烦躁,从口袋里摸出刚刚从胖子那里顺来的烟,之前在青铜门外我还嫌它难闻。现在却拿它当个宝。
烟丝在火光里迅速变得漆黑且蜷缩,浓缩成灰烬从橙黄色的亮光下落到雪山上,被雪山同化了。
我莫名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
幸好闷油瓶没有,从最开始那个跪拜磕头开始,光阴踏踏实实地走过了十几年的路,他没有变,还是那个闷油瓶。
胖子的烟沾了水,吸起来有些呛嗓子,我叼在嘴唇交接的地方,由着它自己慢慢燃尽,烟气袅袅而上,映衬着沉郁的雪山,营造出一种仙气渺渺的意境出来,透着不切实际的美。
我俩再没有对话,这是我跟闷油瓶的相处常态,没有胖子在场,我总是各种不自在。我属实也找不到话要讲,问他在门后做什么,还是问他接下来的去向,好像都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于是保持沉默。
烟快要燃到底了,我抓紧机会猛地吸了一口,把灼烧感压进喉咙,烟气顺着喉管一路向下,在肺里绕了一圈,找不到容身之所,回头路上避开紧闭的牙关,换了个路子,从门户大开的鼻孔里面钻出来,在我眼前耀武扬威:瞧我多聪明,多懂变通。
我确实是个一根筋的傻蛋。
我正准备把嘴里的烟吐掉,闷油瓶突然倾过身,左手压在我搭在膝盖上的手背上,有些用力,然后动作迅速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含进了嘴里。
我被他的动作惊到了,身体僵硬着不敢动,他的脸离我非常近,任何一个人再前进一点点就能撞到额头。闷油瓶偏着头,眼睛微微眯着,睫毛差点跟我的缠到一块。我的眼睛正对着他的鼻梁,看到上头居然有一颗细小的痣,在挺直的鼻骨上,极其不明显。
他空着的那只手拢在我俩的脸边挡着风,把嘴里的烟凑到我嘴里含着的烟蒂上,这根好像受潮得最严重,半天都不肯燃起来,僵在我们的嘴边。我嘴里的烟蒂火光明灭了几下,渐渐熄下去,闷油瓶的那根抓住最后的机会争气了一把,终于忽闪着火光点着了。
闷油瓶撑着手臂,缓缓从我面前退开,半低着头,轻而缓地吸了一口烟,面色不见半点不适感,只是把烟放在右手的指尖夹着,用那两根奇长的手指。
明明是他从我这儿借火,我却感觉他借的那缕火光顺着烟气一路横冲直撞,烧进了我的胸腔,温暖和刺痛并存。
他同时借走了我的氧气。
我下意识屏息,盯着闷油瓶的下一步动作。
他却静静地在抽烟。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抽烟,上一次是十年前,在另一个位面的此处,他开口找我要了一根烟,没有抽完,还剩一半的时候丢进了火堆,火苗一拥而上,手舞足蹈地一把烧光了。
我上一秒还在感叹他丫的居然真会抽烟,下一秒就被他气到了,他丢掉的是我的烟,和我的火。
这一次,闷油瓶把整根烟抽完了,学我把烟蒂叼在嘴里,烟气从脸上清扫而过,融进虚空里不见了踪影。我嗅觉突然失灵似的,只能闻到冰冷潮湿的空气,像看电影一样看闷油瓶抽烟,和被我点着的火光。
在闷油瓶嘴边,还烧进了他的喉管。
我视线向下,盯着闷油瓶被衣领遮住的脖子。
烟气滑进去的时候,突出的喉结在冷白的皮肤底下,隔着淡青色的血管,缓慢有力地滑动。
火堆烧得噼里啪啦,火星子被呼啸的风带着盘旋而上,在我和闷油瓶之间跳了一场献给远古雪山的祈舞。
闷油瓶抬起头看我,拍了拍我肩膀,道:“进去睡吧。”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听话地进了帐篷。
胖子已经睡着了,我奇怪,刚才怎么没听见他的鼾声。我钻进睡袋倒在他身边,转头看见帐篷上印着闷油瓶坐着的影子,被风吹得摇晃,我被摇晃着睡着了。
早上起来得很早,我们三个人迎着朝阳,从雪乡走到林地,下到山脚的时候我还是被冻得不行,找到我们来时那间农家乐,坎肩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伙计们见我们进来,沉默了一阵,又猛地爆发出叫好声,还有几个缩着脖子使劲的拍掌。
我路过一楼的楼梯,看见被绑在椅子上的王盟,头发乱糟糟的跟我们刚刚从林子里头看到的鸟窝没差。
他抬眼,视线越过我,朝后面的闷油瓶瞪了一眼。
我踢了他一脚。
他叫得有气无力的。
“下次再自作主张试试?”我朝他挥了挥拳头,威胁道:“扣三个月工资。”
他顶着鸟窝的头缓慢动了动,颓丧着脸,道:“知道了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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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吴对于老张说自己老了是有介怀的,后面他跟老张处在十年前一般无二的场景设定里面其实是有些怕的,怕只是个幻境,所以老张一直在显示自己的存在感,包括他故意把距离变长导致绳子被拉扯,还有主动抽完的哪只烟,他是要小吴分辨出来十年前后是不一样的。
一次往雪山深处走,一次往三千个日夜换来的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