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想起那双老泪纵横的眼睛,那撕心裂肺的嘶吼,还有那时自己在弥留之际靠着的胸膛。
“小虎,你睁开眼睛看看父王啊……”他那一如既往冷漠的父亲,突然变得脆弱而不堪一击。他纵横武林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他心中自己的父王永远是不近人情、高高在上的。可是那次,他真的开始看清一些以前不曾发觉的东西,他的心也在滴血。
那句话至今还会在脑中回荡。那是他永远的痛。
“罢了,之前的那些你若不愿答我也不再逼迫你……”他走近她,近到蓝兔可以听到他有些激动的喘息,“我现在只想问一句话——我父王呢?”
他的尾音有些颤抖,再次重复了一遍问题,一字一顿地,生怕她没有听清。
蓝兔刚想开口,可是却在下一秒止住,低下眼帘。
她该说什么呢?故人已逝、至亲已死,还是她亲眼所见的。既已参与其中,便也是他仇恨里的一部分了。
以他的性格,怕是不会原谅这些的吧……
她不知道怎么言说,但也不愿隐瞒。
“你说话啊!”黑小虎看着她嘴唇紧抿的样子,心也被猛地揪住一般,纵然有种不安的感觉,但是他还要问个明白。
他有些慌张,不可控制地一把钳住她的双肩,焦灼的双眼让她看着愈发难以开口。
她本能地向后退,不知不觉,脊背已经贴到了木墙上。他好似即将要强吻的野兽,让她失了力气挣扎。
“对不起……”她颤抖着声音,说了句她唯一能说的话。
“你……”黑小虎一时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失了神,心中却猜中了大半。
“当年……你们终究还是七剑合璧了吗?”他还是在不死心地问着,钳住她肩膀的双手都在微微发颤。“那我父王……还活着吗?”他最后的声音有些沙哑。
蓝兔闭上双眼,摇了摇头,眼角的一滴泪悄然缓落。
“什么?他……”黑小虎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消息宛如惊雷,震荡在脑中来不及思考,好似下一秒人就会失去所有的力气一样。他的眼眶通红,瞪着眼前的她,却好像极力在压抑着悲痛,样子有些恐怖。他双手的力道加重了些,蓝兔有些吃痛,但还是没有反抗。既然很多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她愿意能分担些他的苦痛,如果宣泄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些,她也会愿意的。
“尸首在哪?”很久很久,他终于说出一句话。
可是,逝世三年,灰飞烟灭,何来尸首?
“你先冷静一下……”蓝兔不知道怎样劝慰他,失去至亲的痛她也经历过,可是这次,她真的好像没有资格来安慰他。
“你叫我怎么冷静!”他一把放开她,转身走向另一面墙,狠狠地一击,木质的墙壁留下一个凹陷的洞,像是心口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手上的血漫出来,滴滴滑落。
“黑小虎……”她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有些心痛,缓缓走进他,想去解释,又想去陪伴。
“你别过来!”就在听到她脚步的一瞬间,黑小虎突然拔出挂在墙上的那把黑色的剑,剑锋出鞘,冷冷幽光。
剑尖指向她,那距离,与她只有一步之遥。
那是她赠与他的剑,他和她都还记得。只是世事难料,现在竟是这般情景,宝剑终是指向了赠剑人,未免有些可笑。
蓝兔却没有表现出意料之外的惊吓,反而有些淡然地看着那快要抵住自己喉颈的剑。
因为那把剑在颤抖。
她了解他的脾性,至刚至烈的他,现在是断然不能接受死讯的。她终究是七剑传人,冰魄剑主,既是杀害黑心虎的一份子,也是曾经伤他至深的绝情人。
恩恩怨怨,都在这无言中,都在这柄颤抖的剑上,都在他们的心里,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蓝兔并不躲闪,闭眼等待着他的举动。说实话,她的心里也在赌着什么,甚至有个小小的念头扎根在心:她相信他不会伤她。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个念头便闪现在她心里。每次与他周旋的时候,她都会或多或少地利用这个念头。或许是曾经的他爱得太深刻,以至于自己潜意识都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但是,如果这次真的一剑刺下来,她也不会怨他。
“为什么……”黑小虎横眉冷目,泪眼朦胧,身体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为什么不能放过他?我父王他生前虽然想着喝麒麟血称霸武林,可最后也不过是个痛心疾首的可怜父亲……”
泪落无声,他不是没有泪,只是忍得太久。
他的父王,是江湖世人口中的杀人魔头,满手鲜血,凶残冷酷。
他曾经也是那么想的,觉得自己于他而言只是手中的一颗棋子,没有什么父子亲情。可是那日父王眼中的悔恨,让他似乎感受到了迟来的父爱。
就算魔头也有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他早年在尔虞我诈中登上教主之位,体验过亲人的背叛;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他也不过是个孤苦已久、饱受疯癫折磨的可怜人罢了。
哪怕是全天下的人对他喊打喊杀,百般置他于死地,他也会心疼他的父亲。
自己出关以来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阻止七剑合璧,阻止父亲死于非命吗?他从来没有什么野心,只想要那么多而已。
可是似乎一切已成定局,他还是没能阻止父亲带来的恶果,哪怕搭上了自己的命。
他想要泄愤的话,完全可以现在一剑刺入她的喉颈。
但是他不能,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过这样做,他从来就狠不下心,尤其是对她。刚才那种冲动,也不过是像个受伤的野兽,在给对方留下强硬态度的背后,默默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罢了。
看到她有些瘦削的肩膀和白皙的脖颈,他的脑中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她那次与他共眠于床榻,在他身下的温柔。
还有他们在桃树下的缠绵一吻,在她醉酒后的心意相通,在云溪山脚下的恬静时光,以及无数次对视的悸动……
点点滴滴,慢慢平复着他被仇恨占据的心。
想到这,他猛地一挥剑。那剑在他的手腕中调转了方向,直直向右边的墙上刺去。
一声穿裂的声音,剑直直插进墙里,定住了。
他转身背对着她,留下一个看似决绝的背影。
他不想在她面前示弱,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伤口,所以他极力在把痛处压制着。
可是他的肩膀在颤抖着。
蓝兔被他的举动怔住,看着那把刺入墙中的剑,心中好似也被狠狠刺了一下。再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压抑着的喘息。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脆弱的样子。
就这样沉默着。
“那日……你真的只是为了救我吗?”他缓了缓语气,多了些淡淡柔情,仍是背对着她,像是个委屈的大男孩。
“如果,中毒的是虹猫,你也会……这样做吗?”他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心中有一丝不甘在折磨着他,他想到那件事情,知道她终是有恩于自己,可是他还是想知道,在他心里自己与虹猫是否有着分别。
他今日的问话,句句带着犀利的锋芒,让她毫无防备。
是啊……如果中毒的是虹猫,自己也会这样做吗?她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个问题,探寻着那个她也想知道的答案。
如果解药未果,她大概会先想到一命抵一命,会把毒尽数渡到自己身上,只求保他性命。他还有整个天下苍生要去守护,自己是甘愿替他牺牲的。
多年的并肩作战、出生入死,早已使他们心意相通,那种友谊之上爱情未满的情谊,总是把他们拉得很近,近到彼此都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他们心中,都愿意为了对方牺牲自己,不管代价如何。
所以,这应该是她首先想到的吧。而不会如此快地,去选择床笫之欢,那个走投无路的选择。
她应该会,宁愿带着清白之身随他而去吧。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的只有那一种方法救他,她也不会因为事后他的躲避和气氛的尴尬,使心情一落千丈。
因为那不是爱情。
想了这么一圈,她终于可以坚定地回答他了:
我不会。
因为不是你,所以我不会;因为不是爱,所以就算会的话,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我……”蓝兔薄唇轻启,心中像是有什么在剧烈翻腾,呼之欲出。
“算了。”他低沉的一声,把她想说的“不会”生生截断了。
“你走吧。”他叹了口气,像是泄了所有压抑的情绪,仍是背对着她,走到身前不远处的木桌旁,双手撑在桌板上,脊背微微弯下去。
像是没了所有力气。像是一只受伤的刺猬,利刺对着别人的同时,把最柔软的地方藏起。
滋生的恨意,未断的情根。一边是颤抖的愤恨,一边是无助的悲恸,真的快要淹没他了。他真的快要忍受不住了。
或许此刻,放她走,是最好的选择了。
既是放过她,也是放过自己。
可是,他明明就是在赶。身后没有听到他预期的脚步声,他反而有些怒极的嘶吼:“走啊!”
蓝兔还是怔在原地不动。
他没有打骂,没有泄愤,甚至连哭都在极力遮掩,只是让自己走。
这比肉体上的折来得更难受。
“回到你该去的地方……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嘶吼过后,他又沙哑着嗓音,说得格外低柔。
“以后……怕是也不会再相见了。”
是啊,这一走,分道扬镳,浮萍两散。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在告诉他们,以后便没有理由相见了。
任谁,也没有资格。鸿沟本难越,正邪终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