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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共白头

清风玖馆

那夜,白雪覆长安,似铺白毯万里。

往后余生,踏遍长安雪,无人共白头。

-壹-

有姑娘生得一双爱笑的眼,明朗胜皎皎月华,霸气地拽着书生的衣襟,胜似女流氓,“呆子,我赖上你了!”

被她禁锢在墙与她之间的书生面红胜似熟虾,“……姑娘三思啊!”

“还三思啥?思你就够了!”

淅沥雨声未歇,梦中惊醒的人乍然腾起身,险些撞上坐在他身侧的姑娘,俊秀的面庞红晕未散,待看清眼前人与梦境中的佳人容貌相合,更是惊得慌了神。

“相公是梦见妾身了吗?”

眉眼携笑的白荇瞧着他慌乱得不敢直视自己的模样,忍不住打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呐!原来相公已经这么爱我了吗?”言罢还做出一副娇羞态,惊得书生浑身又一抖,慌忙摆手。

“不不……不是姑娘你想的那样!”

“人家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魂,莫非相公还想抵赖不成?”白荇一副‘我心好痛’的模样,顺带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正欲来一场伤心欲绝为夫死的大戏,又恐她家相公心脏承受不住,只得打住。

她家相公确实受不住呐!明明他与她不过昨日才将将初识,一夕之间竟已结成夫妻,现在回想起昨日所经之事仍感觉还在梦中。

此事说来荒唐,白荇因不慎撞倒了他卖画的摊子,毁了人家全部家当,心怀愧疚便执意要给他赔偿,奈何彼时她一穷二白唯有以身相许来抵债。遂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拉着他就在这座避雨的荒庙对着观音娘娘磕头拜了夫妻之礼,还霸气地向他宣言:“呐!以后妾身就赖着相公了!”

耳根泛红,孟泊舟偷瞥几眼他的娘子,单薄霜衣裹纤身,比寻常人要苍白几分的面色衬得她更显娇弱,瞧着分明是乖巧美娇娘,哪能想性子却是似流氓,直将他撩拨得心猿意马。

“相公今日还要去卖画吗?”

转眼看见门侧那堆已经被她毁得不成样的画卷物什,白荇又尴尬摸摸鼻子,“那啥,相公咱们还是先去觅食吧,画画什么的来日方长……”而后在他窘迫的神色下才得知,这竟是他全部的家当。白荇瞠目结舌,“不不不是吧?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后者羞愧地摸摸后脑勺,称其去年家道中落,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变卖还债了,唯一值钱的就是这副赖以生存的笔墨纸砚了。

果然……是穷书生啊!

孟泊舟窘迫地轻咳几声,“姑娘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吧,昨夜之事可以不做数。”

“怎么能不做数?”白荇眯眼洋装伤心,怪他莫不是又想耍赖反悔,直把他逗得慌乱无措才罢休。

“呐,我赖着你了,在抵完债期间相公可别想甩掉妾身啊!”

孟泊舟不禁冷汗涔涔,向来不都是对债主避之不及的吗?她怎的反过来上赶着赖着债主抵债……

宿雨停歇,荒庙外泥泞坑洼,孟泊舟背着崴了脚的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往归家的路。

-贰-

归去途中,于山间驿馆歇脚,偶闻旁桌三两妇人正津津乐道着关于景府大婚当日横生的趣事。

景桢与萧如雪,两位皆是才兼文武、名冠大虞的才子佳人,受天子赐婚喜结良缘。那一场婚典尤为盛大,几乎轰动了半个大虞。

备受瞩目的婚礼,因当日景桢的妹妹旧疾复发及突然的留书出走而乱得一团糟,新郎官当夜便丢下了娇妻匆匆去寻其妹,徒留佳人独守空闺。

一时间暮雪城内外对此事众说纷纭,如今更是遍处都在谣传景氏兄妹之间的暧昧关系。

“早有耳闻景家那位二小姐并非景太守的亲女,是景大公子十余年前从街头捡回去的野丫头,还是个药罐子,倒也极受大公子的宠护。此番她在公子大婚之日出走,只怕是对其兄长怀了其他心思。”

白荇本无心去听,只是她们的谈话声音越发大了起来,引得旁的八卦之人也都凑了过去,一时间杂声四起,吵得她头疼一阵,连调戏她相公的心思都没了。孟泊舟见其似有不适,当即带着她离开了驿馆,背着她缓缓而行。白荇直盯着身前交错的影子不知在思量什么,一路无言。

孟泊舟见其悒悒不欢,倒颇为不适应,便自顾找话题,同她絮叨了一路自己以往的事迹,奈何白荇心不在焉只听了个大概。

据孟泊舟所言,早两年间他的家境还未如此落魄,因在他赶考前夕,身为梅安县县官的孟父被司寇府揭发其贪污受贿,自此家道中落,而孟泊舟也因此失了科考的机会。

他言语间很是平淡,可白荇却莫名听出了其中的失落。若他所言属实,大好前程就这样被毁,也委实可惜。

“你这般什么都告诉我,就不怕我是坏人?”

她只是打趣,孟泊舟却是顿住了脚步,回头端端望进她的眼,一字一句满是真诚:“你是我的娘子,我信你。”

呼吸忽地一窒,这回换白荇干笑不已,而后惊叹:“相公你适应角色的能力倒真是快呐!”

竹林幽僻,倒是环山绕水的清净地,孟泊舟那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家院便坐落其间。进了家门后,白荇不禁再次感叹穷书生果然是真的穷书生啊!瞧这屋子的除却成堆的画卷,唯剩三两张桌椅挨着床榻,连多余的装饰都没有,倒是墙壁上那些画作让她眼前一亮。

“相公呐,这些都是出自你之手?”

见他点头后,白荇由衷赞叹,“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呢!想不到相公的画技竟如此出色,丝毫不比传言里那位以画名动京城的画圣差!”

惊叹之余又不免惋惜,若是当年他未遭逢家中变故,想来如今也能胜过那画圣。

-叁-

就此住了下来,白荇闲来无事,平时里常以逗他为趣。

“妾身身子向来不太好,怕是命不久矣,相公你怕不怕?”白荇依旧是玩笑的口吻,却惊得他慌忙拉过她的身子左右打量,“娘子你不舒服?”

再次惊叹他角色适应得真快!白荇也只好配合,做出一副痛苦难受状,顺带咳上几声。“打小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生母便是怕养不活我便将我丢了。”

此话似真似假无以辩知,孟泊舟倒是真的信了,直视着她的眼,满是诚恳地许诺:“娘子,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瞧他憨厚模样,白荇噗嗤笑出声,捏捏他的鼻子,叹一句“果真是呆子。”未察觉这动作的亲昵,以前那人也常这般做,而她也似孟泊舟这般娇容羞红。

白荇有病不假,且她的病还很奇葩,时而畏寒,时而畏热。

为此孟泊舟二话不说把家中珍藏的画拿去卖了换钱,连新的纸砚都未买就先给她买了个暖炉随手捧着,家里也一直生着火盆,一进屋就是暖洋洋的。平时里还会为她亲自下厨,丁点重活也不让她干,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快活得如被圈养的猪,让白荇忍不住抗议:“相公呐!我是来抵债的,敢情你这是捡了个祖宗回来供着啊!”

说是夫妻,可孟泊舟待她始终相敬如宾,从不越矩,让她忍不住调笑:“相公呐!你连碰我都不敢,以后可要怎么造娃?”而后看着他红了耳根,她挑眉笑得更欢了。

在这里平时不着调惯了,近几日安静了起来,倒是让孟泊舟好生不习惯。见白荇手支着脑袋对着窗外又是一叹,他终于出手夺走了她手中的筷子,防止她把碗给戳出一个洞。

“可是今日的菜不合胃口?”

白荇摇头,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想吃暮雪城的烧鸡了,却不知是真想吃烧鸡了,还是念起谁人了。

初冬的清晨颇凉,又逢落雨,白荇赖床到肚子饿得抗议了才起身,眯着惺忪的睡眼就喊一声“相公,我饿了!”可屋内屋外巡视了一周却不见其身影,白荇吃了他早备好的粥食,又等了很久。眼看天都快黑了,外面大雨滂沱似不会停歇,她终于按捺不住匆匆出门要去寻他。

撑着伞将将出了院门,透过朦胧的连天雨幕,隐约瞧见那头有牛车匆匆行来,有人从没有敞篷的牛车上跳下来,与赶车的老汉说了什么便冒雨往这处跑来。

孟泊舟怀里始终紧紧护着一个包袱,跑回家门外瞧见雨中执伞而立的人,当即顾不得什么就冲过来紧张问她怎么出来了,催促着快些回屋,身子不宜受凉。

那样真挚的神色与关切,几乎要烫灼她的身心,也不理会他的焦急,将他拉进伞中面对而立。

看他单薄的衣被淋湿了个透,白荇略带责备询问:“你去了哪儿?天寒地冻的怎么还穿这么少?”

孟泊舟却欣喜地献宝似的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这么大的雨,那包袱却只湿了些许。“娘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扒开那层层厚实的衣,最里面的烧鸡还散着热气,香味四溢,听他舒了口气,“还好,还是热的。”

烧鸡要趁热吃才好,孟泊舟拉着她欲回屋,白荇却突然拉住他,注视他的目光灼灼,“你今天特意去暮雪城,就是为了给我买烧鸡?”

他讷讷点头,“我看娘子这些天食不知味,大抵是想念暮雪城的味道了。”

没来由的,鼻子一阵泛酸,白荇就那样与他雨中伞下相望,原本到喉间的责备化作一叹:“真是呆子。”

-肆-

有些转变仅是瞬息之间。

孟泊舟如常为她准备餐食,夜间也总会醒来给她掖被子,细心地为她打点好一切,可谓是真的将她捧在手心里宠护。

白荇从前不以为意,如今却是常常看着他认真做事的模样失神。

外头日朗风清,屋里白荇趴在案上一面啃着烧饼,一面注视着他伏案作画的模样,恰恰是逆着窗外斜阳,周身似镀了金辉般耀眼,让她移不开视线,而后兀自弯起了眉眼。

她的相公真是越瞧越好看了。

执笔的手一顿,孟泊舟没有回头,可她分明瞧见了他红透的耳根。“娘子莫要再这般看着为夫了。”

白荇咳了几声,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她突然拿个烧饼递到他面前。

“可是烧饼不好吃?”

瞧他紧张的模样,白荇笑开,“呆子相公,你给我准备这么多我也吃不完啊,而且你一定也没有吃对不对?”

不用猜也知晓他定是拿着昨日卖画的钱都给她买了她爱吃的食物,自己却偷偷饿着肚子。

孟泊舟窘迫的红了脸,白荇亲自喂他吃了几口,却听他突然发声:“娘子,我为你作画一副如何?”她自是欣喜点头,而后捧着烧饼在他面前继续毫无形象的吃着,惹得他一面作画,一面又被她滑稽的模样逗笑。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去了,说无趣期间倒也生了好些趣事。

一日她突然问起,“呆子相公,你可知长安的模样?能否把它画下来?”

孟泊舟却是摇头,见她失望的神色,又拉着她信誓旦旦的承诺:“等为夫赚够了去长安的盘缠,就随你一起去长安看看,届时再将整个长安的风景都绘下来予你。”

白荇却问,“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傻瓜,你是我的娘子,自然要对你很好才行。”他应得极为自然,随后又黯下神色,“只是为夫无能,没能光宗耀祖,让娘子跟着我受苦了,望娘子莫要嫌弃才是……”

白荇呆怔,有微风拂来,面上荡漾开一抹笑意。大抵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他更傻了。

偶尔孟泊舟深夜归来,见屋内一灯如豆,为他守夜的人撑不住伏案睡去,却惹得他皱了眉,唯恐会令她受寒,将她抱至榻上拥她而眠,动作极是轻柔。白荇睡眼惺忪,看见是他后,很是自然的向他靠拢,在他怀里蹭蹭,嘟囔着几声相公,未瞧见他暗暗展露的笑颜。

他享受这种耳鬓厮磨间的亲昵,也欢喜她对自己的依赖。

-伍-

白日里,白荇闲来无事也会随孟泊舟去城里卖画,靠着一口伶牙俐齿为他招揽不少生意,更是将他的技术夸上了天。

为此,孟泊舟是无奈又好笑,“娘子这般把为夫捧上天,可不怕为夫自砸招牌?”

她拍拍胸脯,“我相信相公!”说话间还调皮地朝她家相公抛了个眉眼。

生意日渐好转,人多了便开始议论起来。

“此画当真有这般妙?”

“诶别说,瞧这画风极妙,当真能与当年那位画圣的作品相媲美!”

“瞧公子画风与画圣甚似,你可识得那位画圣?”

孟泊舟始终含笑未应,白荇见了便笑眯眯朝他们道:“我家相公的美画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瞅呐!我相公的自然是最好的!”

她是没见过传闻里的画圣,但是自家相公的作品自然要使劲夸。这一行算是收获满满,回去的路上孟泊舟背着她,她捧着一满袋银钱欢喜得一路高歌。

以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靠自己挣钱是这么有成就感的事,纵然这些收入微薄,日子依旧拘谨,但只要是与他在一起做这些事也是开心的。

如此日子一晃已过两年,秋冬更迭,天气也变得阴晴不定。白荇发现自己近日是越发的懒惰了,嗜睡严重,身子也恹恹提不起劲,恐是旧疾在作祟。

清晨,孟泊舟为她熬了清粥,可她赖床不起,嘟囔着想做回懒虫,他想着这些天却是累着了她,好好休息也好。于是叮嘱几句记得把粥趁热喝了便背着画卷出了门。

外边天起闷雷未见雨,他将将踏出院门,闷沉的雷声掩盖住了里面剧烈的咳嗽声,没能及时发觉她的不对劲。当他卖画归来已是暮时,手捧着为她购置的新衣,满心欢喜却在推开虚掩的房门后化为惊慌。

不慎踢到了滚落至玄关处的茶盏,恰逢闷雷又起,无端慌人心神。

他进去后发现暖炉已经打翻在地,而本该在床上歇息的人已倒在地面没了丝毫声响,几滴血染红地面,刺目惊心。

外头乌云蔽日,闷沉无风,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孟泊舟紧抿着颤抖的唇,抱紧了她,看她愈发惨白的脸色,不敢多想,一面加紧脚步往医馆而去,一面又一遍遍唤着她,只恐她睡了去。白荇闻声迷蒙睁眼,见他慌乱无措的模样,努力扯出的笑愈发牵强,“相公,我没事。”

费力地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神思恍惚,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曾是这样的天,她第一次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后就寻不到回家的路了,彻底成了无爹无娘的野丫头。

昏昏沉沉间,她喃喃声起:“相公,你会不会也不要我了?”

“与妻结心,同生共死!”他应得毫不犹豫,却见她满足的笑容还未褪去就已沉沉睡去。

-陆-

白荇旧疾复发,且来势汹汹,让孟泊舟及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已经陷入昏睡数日的她在梦里也极是痛苦。

她梦见自己死了,她的呆子相公抱着她哭成泪人,一声声地嘶喊着“娘子莫要丢下我,快回来”,竟惹得她无端跟着泪落不止。在那一刻,从前对生死淡然的她,却突然生出百般地不舍,她还不想死,她若死了呆子怎么办?

辗转醒来,白荇的意识尚且混沌,隐约听闻外间的大夫的一声长叹:“令夫人的这恶疾是自娘胎带的病根,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恕老夫无能为力啊!”而后是很长的一段沉默。

“我快死了吗?相公,我不怕死的。”

嘶哑地声音破了这份沉寂,外头的脚步声渐近,白荇抬眸便瞧见孟泊舟强颜欢笑的脸,他轻柔地抱起了她,“娘子,我们回家。”

往他怀里靠了靠,白荇很轻的点头,“好。”出了医馆,她又昏沉地在孟泊舟怀中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却在看清床侧端坐的人时,吓得慌忙又闭了眼,只恐是梦,喃喃几声:“相公,我竟梦见了他……”

一袭她最熟悉的锦衫紫袍,赫然是她曾痴痴念了十余年的人。

有微凉的触感点上鼻尖,白荇终于惊醒,“哥哥!”连声音也轻颤。

“我以为两年未见,你便不认我这哥哥了。”

面前的人依旧俊朗如初,待她柔情如旧,只是两人隔了两年的时光,到底是生疏了几分。

“你与嫂嫂可还好?”

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同他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似不经意的一问,却让景桢凝了神色。白荇想着当初因她一时任性而搅了他的婚礼,哥哥应是怪她的。

“当年是我不对,可你怎么不听我解释就私自留书跑了呢?你可知这两年,我……”——找你找得有多苦。话到嘴边却成了:“爹娘很念你。”

说起当年,白荇想来也好笑。年少时曾被生母遗弃流浪街头,被路过的景桢带回了景府,景家老爷瞧她可怜便顺了儿子的意,收她做了义女,自此便冠上了景氏的姓。可多年的朝夕相处,景桢无度的宠护令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的那份兄妹之情早已在悄无声息间变了质。

可对于景桢的感情到底是依赖还是爱,彼时未经情爱的她又哪能分清。当景桢奉旨与才女萧如雪成婚之日,脑子一热便负气留书出走,如今想来只叹当时年少,可若非如此,她白荇大抵一生也无法遇到如今的良人孟泊舟。

白荇将将拉会思绪,又见景桢揉揉她的发,言语间皆是爱怜,“抱歉荇儿……这么晚才寻到你,让你受苦了。”

她却摇头,不着痕迹的拉远了与他的距离,望着窗外坐在台阶上为她细心挑拣红豆的身影,目光也悄然染上了温柔,“这里虽没有景府的锦衣玉食,我也不再是景家义女,可这里有我最真实的欢喜,如此,足以。”落空的手僵在空中,景桢端端凝视她良久,涩然一笑。他的荇儿,到底长大了也变了,想来也不再需要他来守护了。

白荇剪下青丝一缕,以红线缠绕交至他手中“替我告诉阿爹阿娘,我过得很好,只是怕是要辜负二老多年的养育之恩,他们的荇儿啊想自私一回,来生再报此世恩。”苍白的面容梨涡隐现,笑容朗朗恍若初见,只是看向他的目光里,不再有曾经的眷恋。

景桢手心紧握,沉痛阖眸,低哑的一声“好”,压抑着心头的万千悲楚。

-柒-

外面的天色又暗了几分,恐是大雨将至。景桢拉开里间的门,恰恰迎上挑拣好豆子回身的孟泊舟,含笑点头道一声“好久不见”。

自考举那年一别算起,也有几年有余,确是许久未见了。当年扬名八方的两大齐名才子,如今一人已是当朝将相,一人却是落魄罪子。

纵是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面对这位曾惺惺相惜的故友,孟泊舟也依旧谈笑自若,坦然问一句:“你可怪我?”

诚然他早已知晓白荇是景桢的妹妹,却因私心偷偷带她躲开了景府的追踪至今,若非如今她的身子每况日下,他是不愿将这位故友寻来见她的。

景桢了然,却是摇头。“至少,你给了她我所无法给的,就这一点,我便该感谢你。”

他兀自笑开,重重地拍了拍孟泊舟的肩,万语千言到了嘴边都化作一句:“好生照顾她。”渐行远去的背影,又是说不出的落寞。

孟泊舟进门,便见白荇只着单衣倚在窗侧似在思量什么。将外袍为她披上,白荇回神对他冁然而笑,一字一句皆是认真。

“相公,我们要个孩子吧?”哪想却得来他的摇头,孟泊舟揽她入怀,听她闷闷地追问着为什么,方才僵硬地道出拒绝的缘由。

“我不喜孩子。”

他怎么会不喜孩子?只有孟泊舟自己知道是多么渴望能与她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结晶,可比起那些,他更不舍得让她辛苦。

接着便各自陷入了很长的一段沉默。

“那我走后……你再娶更好的姑娘吧?”

她的声音又低些许,感觉腰间的手又将她拥得更紧,白荇苦笑开来,“左右我和你也不算正式夫妻……”

话未完,炽热的吻倏然落下,那是他第一次吻她,极尽温柔的缠绵,耳鬓厮磨间听他哽咽的一句:“你永远是我的妻!我只要你,只要你……”

白荇阖眸,任泪零落如雨。

真是个死脑筋的呆子……

夜临,月色凄凄,风吹枯枝摇,屋内一灯如豆欲明欲熄。寒意渐甚,白荇往他怀里又钻了钻,嗓音染了厚重的鼻音:“入冬了……相公,我想去长安,看一场那里的初雪。”

换做从前孟泊舟自然毫不犹豫答应,可如今思及她病重的身子已经不起舟车劳顿,不敢冒险,只得哄她:“待你病愈,为夫再带你去踏长安雪,可好?”

白荇倏然笑开。

“左右是命不久矣,何须再多忧心?有些事再不做就迟了,不若活得肆意放纵一点,才不枉来此世走一遭。”顿了顿,她又将指点落在他眉心,“所以呆子,如果日后你有了喜欢的人,有想要做的事,不要再犹豫,人生尚且只百年,莫要带着满心的遗憾赴黄泉才是。”

话到最后,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孟泊舟痴痴凝视着她,那算不上娇艳的面容上明明含笑似洒脱,可一双秋水明眸里又有丝缕藏不住的黯然。

她素手微凉,握于他掌上,被捧在了心尖。孟泊舟想,大抵除她之外,再无让他欢喜之人,想做的事,便是陪她去做她所有想要去做的事。

“那我们便去长安。”

他终究是应承了她。只是去往长安的路途漫漫,白荇的病况愈发糟糕,能否坚持到那里也还是个未知数。

-尾-

夜色暗蒙,寒风冽冽,吹打着客栈门前的孤灯摇摆不止,欲熄未灭。守夜的店小二打着哈欠欲将门关,恰逢孟泊舟自外匆匆归来,青衣染薄霜,手中还捧着碗热腾的馄饨。

店小二只道冬节都将过了才吃馄饨,孟泊舟只是笑笑,“是我家姑娘馋了想吃这馄饨。”说到他家姑娘的时候,眉眼间都染着温柔。

店小二瞧着竟不忍再告诉他,他的姑娘怕是吃不了几次馄饨了。“今夜怕是要落雪了,今年的冬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馄饨该凉了,快些给你姑娘送去吧。”一声叹罢,遂关了客栈的门。

孟泊舟推开房门便见窗前倚着的女子只着薄衣瞧着外面萧索景色,他慌忙过去为她添衣,不免又絮叨了几句,紧张的模样让白荇好笑又无奈。

“相公是越发的把我当孩子宠了。”

又是添衣又是喂她吃馄饨,白荇一面享受着他的宠爱,一面又愈发的难过。恍惚又记起他曾因她一句无心之言而不顾风雨,跋山涉水为她买一只烧鸡的情景,一时竟两眼泛酸,看他的模样有了双重影。“相公,你可会后悔摊上了我这个病秧子?”

闻言,孟泊舟怔神片刻,又听她自顾言起,“你看,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宠护我,什么都顾着我,而我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给予的一切,没能为你做些什么反而还拖累了你,多么自私又可恶!我……”

孟泊舟捂住了她的口,抹去她无声滑落的泪,“傻瓜,你是我娘子啊!”

他们连个正经的三拜之礼都未做全,当初不过是闹剧一场又如何做得数,他啊,真的是个呆子。

未吃完的馄饨已凉,他又生了火炉把药煎上,药壶上氤氲缭绕,白荇看得出神,只觉周身寒意又深几分,重咳几声。

窗外的夜色越发的阴冷,案前的烛火飘忽,地面她的影子似随时都可能在黑夜中无息消散。白荇神色有些恹恹,又苍白些许。“相公,是快下雪了吗?我好冷。”

孟泊舟将她抱上床榻,拥入怀中,试图为她驱散冰寒。

“明日再行几十里便能到长安了。”几十里路程,近得触手可及,可她只怕是连伸手都来不及。

“可惜还是没能赶到长安。”几声轻咳,愈发的无力,白荇似有不甘地痴喃着心念了半生的长安,“长安的雪景,一定很美吧?”

孟泊舟喉间发堵,良久才找回了声音,“嗯,踏遍长安雪,与卿共白头。”

“是啊,我们还说好要一起踏雪至白头的……”她重复喃喃着这句,痴笑起来又万般苦涩与无奈。可惜啊,怕是都要败给了一个来不及。

白荇吃力地抬手想要将他的模样描绘,认真地端详,这一眼便恍若隔世,才惊觉他的鬓角竟是生了几根霜发,下颚长了些许胡渣,犹记初见时他还是个会被她调戏得面红耳赤的青涩小生,羞怯地唤她一声娘子。

记忆翻涌,才惊觉原来她这匆匆半生竟不知何时已被那个名唤孟泊舟的男子占得满满当当,耳侧又听闻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待此番从长安归去,我便带聘礼上景府求亲,将你明媒正娶成为我孟氏的妻,然后我们便来这长安开个茶馆,再生一个孩子,一家三口看遍这长安年年的冬雪春花,你说可好?”孟泊舟说得认真,见她笑弯了月牙眼,一声“好”应得轻而缥缈,终是抵不住沉沉倦意。“相公,我先睡一会儿,就一会儿……若是下雪了,记得唤我醒来。”

孟泊舟不敢答应,下意识地将她拥得更紧了些,第一次不愿听她的话,“不要睡!不要!”

白荇吃力地喃喃几声“就一会儿,一会儿便好……”而后便没了声息,沉沉睡去。

夜半急风起,长安的初雪降至,零星雪沫自未掩的窗飘洒进来,缀染一地凄冷的白。

“落雪了,娘子你醒来看看可好……”

他动作轻柔欲将她唤醒,怀里的人娇容染着浅浅笑意,似沉梦里自此不醒。

“娘子莫要贪睡了,一会儿雪该停了……”

心慌难掩,孟泊舟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又一声,到后来竟已是哽咽无声。

“娘子……你醒来再看看为夫可好?”

寒风刺骨,白荇的身子很冷,任孟泊舟将她拥得再紧,依旧不见回温,好似整个世界都寂静了,唯剩他一声声的轻唤散在风雪呼啸声里,无人回应。

远处似又起阵阵似有若无的哀鸣,潇潇风雪间,有白幡飘摇绵延数里。

孟泊舟终是沉痛地阖了眼,吻落她眉间,极尽温柔,悲楚无休。

“娘子,要多来梦里看我。”

那夜,大雪覆长安,似铺白毯万里,为他的姑娘送至往生。

往后余生,踏遍长安雪,无人共白头。

文/时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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