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传说,人死后会入地府,生前行了多少善作了多少恶,来世要偿多少债得多少果,冥王判笔笔落,笔笔清算。
〖一〗
夜幕将至,天边残霞如血,染红了枝头梨花。我忙碌许久,总算打理好了铺子,心下一片轻松惬意,却又忍不住生了几分愁惘,我在凡间游历至今已有七百载,却不曾探听到任何关于封煜的消息,他就像从这世间消失了一般,就连遍观天下的浮世镜都无法探寻到他的踪迹。
我执杯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封煜,你究竟在何处?
抬眼望向窗外,有一青衣女子正踏着暮光而来,我收敛了心神——或有故事可听了。
女子踏入“浮生醉”内,径直走到我面前,我为她斟了一杯茶,微笑道:“姑娘,可喝茶?”
她将手中画轴置于面前桌上,接过我递来的茶杯,随我在桌旁坐下,“多谢上仙。”
我打量着她,清秀的眉宇间尽是愁惘,面色苍白,病态难掩,命不久矣,“所求为何?”
她并未回答我,只是问道:“传说,人有六道轮回,身死后会入地府,而后饮孟婆汤,孟婆汤一饮,前尘尽忘?”
我颔首,道:“不错。”
她继续道:“孟婆汤饮后,再过奈何桥,如此便入轮回,若再世为人,相貌可是和前世一般模样?”
我笑道,“确是如此。”
她似是松了一口气,“那我便为上仙讲一个故事,上仙若是中意,还请上仙将这画交予来世的我。”
我接过画轴,道:“那还请姑娘为我一一道来。”
她垂眸,似在遮掩眼中情绪,“我名沈画,是一个画师……”
〖二〗
沈画年幼少父母双亡,无奈之下颠沛流离数载,所幸遇上了一位画艺无双的老画师,因无意中发现她画画的绝佳天分便收她为关门弟子,施教于她,她方才有了安居之所。
奈何老画师年事已高,待她艺成之时,他已风烛残年,不多时便驾鹤西去。
她那时恰是双十年华,因了无牵挂,又有着看尽天下好河山之志,便凭着一身孤勇,弃了安稳的生活,在世间辗转游历,靠卖画为生。
如此度过三载,虽有不易,倒也逍遥快意。
她行至楠州一带时,当地首富虞氏族长托她为他的嫡长子虞楚陌绘一副画像。她本不擅长画人物,却因当时实在囊中羞涩便硬着头皮接下了这活。
“说来也是我对不起陌儿,当初若不是我未保护好他的母亲以至于让她被奸人所害,让她早产丢了性命,也害得陌儿身子孱弱,自幼多病。”老族长向她谈着往事,声音里尽是悲凉,“听闻姑娘画艺无双,特意将姑娘请来,为陌儿作一副画像,权当留一个念想。”
她不知如何宽慰,只得道:“在下一定尽心尽力为令公子作画,只是在下少有为人画像,需用时日或会稍长。”
“无碍,只要在一年之内完成即可,有劳姑娘了。”
“不知现在可否让在下先见一见令公子?”
“自然可以,姑娘请往这边来。”虞老唤婢女将她领到西院,那里是他特地为虞楚陌开辟的一处僻静居所。
沈画初见虞楚陌,便是在这里。彼时他正坐在院中石桌旁看书,听见有人前来方才起身相迎。他着了一袭天青色素衣,五官清俊,满身的清雅气韵,只可惜气色难掩苍白,一看便知是久病之身。
“在下沈画,是令尊请来为公子作画的画师。”
“沈姑娘客气了,请坐,在下虞楚陌,唤我楚陌即可。”
她依言就坐,看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书,是一本游记。
“楚陌竟对游记感兴趣?”
虞楚陌自嘲似的一笑,道:“说来也不怕姑娘笑话,我有志于游历四方,只可惜,我连这院子都难踏出。”
虞老爱子心切,唯恐他生出意外,便不允许他轻易出远门。
“这院子,于我如同囚笼一般。”他说得云淡风轻,想来是早已看清了现实,不得不认命。
“楚陌不必神伤,待你病愈,若不嫌弃,可与我共同游历四方,万水千山,我陪你看。”她听他这么说,竟为他感到心疼,承诺就这么情不自禁说了出来。
虞楚陌怔了一下,她是第一个如此认真地对他这么说的人,将要说的话咽下,没有告诉她自己活不过二八年岁。
“等我病愈,定与你同游历四海八方。”
沈画闻言,抬眼看向他的双眸,那里不再无悲无喜,泛起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她内心涌起清晰无比的欢喜,但却清楚,这终究不过一句空话罢了。就算虞楚陌的病真的能够治愈,这个诺言也是实现不了的。
她没有可以陪伴他的身份,哪怕她小有名气,也只是一个江湖画师而已,无权无势,配不上家大业大的虞氏嫡长子。
〖三〗
沈画为虞楚陌画像用了整整一个月,其实本不应该用这么久的时间,只是她贪恋上了和虞楚陌相处的时光,存了私心,将时间拖至了一个月。
许是因这是沈画最后一次来虞府,两人都略显沉默。
虞楚陌看着她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道:“今日过后便不再来了吗?”
她点点头,“嗯,以后……应该都不会来了。”
“你此后打算去哪里继续游历?”
“我打算南下,听说,那里有着世间最美的山川江河。”她这么说着,心却不似从前那般坚定,她舍不下眼前男子。
虞楚陌一时无言,合了合眼帘,敛去了眸中情绪。
看向她面前的画,画中男子手中执一书券,笑容温润无双,眸中似有万千情意。那就是她眼中的他吗?曾经父亲说无情无欲的眸子竟已沾染了这么多情欲……
“阿画……”他突然抱住她,张口欲言,他想让她留下,却狠不下心让她因为自己被禁锢在这一方小小的别院里,看不了如画江山。终还是放开了略显无措的她,道:“抱歉,我失礼了,恕不相送。”沈画看着他匆匆进了屋中,似是在逃避什么。正想说出口的话如鲠在喉,她想告诉他:“你可愿娶我?我愿放弃如画江山,将余生用来陪你。”
只可惜这句话她因为一时的犹豫,错失了把它宣之于口的机会。
在院中呆立半晌,她方才离开院子,去向虞老族长交差辞别,拿着酬金回到了暂住的客栈。
翌日清晨,沈画收拾好行囊打算离开楠洲,向南而去。
临出城门,她忍不住望了望虞府的方向,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是她想见到的那人的模样。
虞楚陌,此后余生,不知可有相见之日。
她垂首轻叹一声,黯然离开。忽听有人唤她名字,嗓音与那人如出一辙,猝然抬头,恰好看见他嘴角噙着温雅的笑,站在她前方。
“阿画,让我陪你看这如画山河可好?”虞楚陌走至沈画面前,牵起她的手,俨然不容她拒绝。
她握紧他的手,“求之不得。”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那时的她,只想自私地让他陪在她身边,从此万水千山,有他伴她走,陪她赏。
〖四〗
“后来呢?”我问我面前的女子。
她笑了笑,“后来?后来,他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他死。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活不过二八年华的……”她依然在笑,可我清楚地看到,有泪从她的眼角滑下。
沈画抬手抚上桌上的画轴,“这幅画,是我们共同完成的。我想托上仙,将这画交与我的转世,今生我欠楚陌的实在太多,已然还不清,如若可能,我想用下辈子来偿他。这画,权当见证。”
我颔首,“定不负所托。”
她眷恋的看着指下画轴,回忆着自己与虞楚陌之间的一点一滴。
楚陌,你可还安好?很快,很快我就来陪你了等我可好?我没有不惜命,只是大夫说我忧思成疾,无药可医了。既然如此也好,我很快就可以来陪你了。黄泉路上你走慢些,等我……
“如此便谢过上仙了,我且告辞。”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道,真是位不负责任的姑娘,讲故事却不讲完。
话说如此,我却也可理解沈画,现下这般境遇,再提往事不过徒增伤愁罢了。我暗自摇头,取了一个杯子,添满茶水,道:“来了这么久了,不妨现身喝口茶?”
话落片刻,跟着沈画来“浮生醉”的那人方才现出身来。
“孤酒上仙,冒昧来访,还请原谅。”
“怎会,冥王大人大驾光临是敝店的荣幸,还请坐。”
他依言就坐,拿过画轴,将其展开,上面的男子与他一般无二,只不过多了对身旁女子的那万千情意。
“她命不久矣,孤酒上仙为何不救她?”
“冥王大人,或者说虞楚陌,你告诉我,一个心死之人要我如何救?”
〖五〗
冥王默了默,半晌方道:“她其实……并不欠我什么。若不是她,我大概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如囚笼一般的院子。更何况,她发现我命不久矣之时,曾不顾一切想要救我,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甚至几度险些丢了性命。就算欠我什么,她也还清了,为何还要如此?我查过她的命薄,明明还有几十年的阳寿,可我看她已将近油尽灯枯。为何要自寻烦恼,以至自己忧思成疾呢?”
我泯了一口茶,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虞楚陌死了,沈画又怎么独活得下去?你死前给她一味独活,不过让她在世间多煎熬了几载而已。再说,她确实不欠你,但是你欠她。”
冥王不禁皱皱眉,“何解?”
“一百年前,你历天劫,一灵物为你挡了最后一道劫雷,你才险险捡了一条命回来,但也难逃重伤,不得不入凡世轮回一次以求尽早恢复。”灵物,即是修得了灵识的器物。
他点点头,“不错,那灵物因此毁了灵身,我费尽心力将它的灵识重塑,送入轮回,如此也算偿了它的恩情。”
“那你可知道,它的修为其实早已足矣登仙?”
“为何它不化形?修得人形的灵物都可以冥界任职以助长修为。”
我牵唇一笑,笑他愚昧,“自然是为了陪在你身边,它刻意隐藏了自身修为,默默无言被你握在手中,书尽他人的因果轮回,直到你遇天劫,拼尽一切为你挡了那一道致命的劫雷,若非侥幸留得灵识,只怕早已灰飞烟灭。
你将它的灵识重塑,送入轮回后,它投胎于人界,名唤沈画,又因出身冥界,命里带煞,今生注定孤独,年少时父母双亡,后又死了师父,再之后便是你,尝尽一世孤苦。细细数来,你可不是欠了她?”冥王沉默地听着我的话,手不自觉的临摹着画上女子的容颜,这是他当初一笔一墨亲手勾勒而成,虽功底不如沈画,却寄了绵绵情意。
“你说得不错,确实……是我欠了她。我好不容易求得父亲同意,才能同她度过那短短不到一载的时间,那几个月,是虞楚陌这一生唯一可堪回顾的记忆,也是我唯一不愿其成追忆的时光。孤酒上仙,我断不尽对她的情根。”
“既然断不尽,又何必断,冥王之位,不要便是,当个逍遥的散仙也未尝不可,至少过得快意。”身为冥王,是动不得情的。
“上仙说得是,我且告辞,这画,我便拿走了。”
“这也算是你的东西,拿去便是。”
他收起画,见我同意,拿着画便匆匆离开。
我见他走远,方才起身,走到屏风后撤去了隐匿的法术,亏得冥王法力尚未恢复,否则我在这里藏了一个人怎么可能瞒得住他。
暝砚见我撤去法术,方才显露身形,“多谢上仙。”
“你托我的事我已达成,可以告诉我他的消息了?”
“自是可以。在不久前,我无意间看到三生石上封煜上神的名讳消失,而轮回册上多了一抹来历不明的灵识。”
我闻言惊疑,握碎了手中杯子也不自知。“怎么可能?封煜……他不可能殒灭,不可能……”三生石记载了前世今生,若是陨灭,上面载有的名字也会随之消失。
“小仙不敢欺瞒上仙,上仙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前去一看究竟。”
暝砚话落,我已捏了法决赶往冥界。
封煜,封煜……不可以……你不可以出事……暝砚原是冥王案上的一方砚台,历经万年修得灵识。
同样修得灵识的还有冥王手中的那判笔,不知天高地厚的判笔爱上了高高在上的冥王,她为他欢喜为他忧愁,甚至险些为他灰飞烟灭,她不知道,暝砚如她喜欢冥王那般喜欢着她,万年的相处中,他没能守住自己的心。只可惜他的爱太过隐晦,太过懦弱,他自认比不过地位尊崇的冥王,不敢让她察觉自己的情意,只能一味的深埋在心底。
等他好不容易积蓄起将这份晦涩的爱恋宣之于口的勇气,已为时晚矣。
她为救冥王,灵身尽毁,灵识被送入轮回。他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有机会了。
既然她爱的是冥王,那么,他助她,只要她能快乐,那与她相守的人不是他也罢。
于是他将她的转世沈画引至“浮生醉”,又以孤酒上仙几百年来苦苦寻找的封煜上神的消息为条件,告诉她前因后果,让她助沈画一臂之力。
现下,他的目的已然达成。他看着面前混着血迹的茶杯碎片,苦笑,黯然离去。这世间,唯情一字最是伤神。
沈画,暝砚此生,唯愿你安好。
〖后记〗
冥王从凡间历劫归来,冥界众人纷纷相迎,却迟迟不见其踪影,后才知道,冥王去了人界,暗暗跟在一凡间女子身边,她身死后,又亲自批了其转世轮回,而后卸职归隐。
据言,他卸职后,亲自去妖界收了名出生不久的小女妖为徒,为她取名沈画,带着她四处游历。
——终
我作者——公子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