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那晚我走了多久,也不记得我是怎样在长椅上睡着,只知道我醒来时,我身处旅馆。前台只说是一位先生送我来的,却不愿再透露其他——是许啸吗?
我只有去馨馨——自从那次回苏家,我就再没去过馨馨了。现在,我能回的,也只有馨馨了吧——曾经,那里是我和披萨暂时的避风港,而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回归。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三天。
落落,有人找你。一名店员对我说。
我迟疑了一下,走了出去——会是谁?奶奶?还是许啸?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店外。除此之外,我再没看见其他任何东西。
洛,上车。车窗摇下来,露出庞绎华冷峻的侧脸。
干什么?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我去换衣服……
不许换。他冷声道。就穿着这条裙子。
我咬咬牙,上了车。
车内一片沉寂压抑,我竟错觉这像是很多年前那一个夜——若不是车外闪过的是白光。
如果你背负着过去,就不要谈报仇。他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我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他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就好像从没开口说过话。
呵,背负过去——谁不是背负着过去呢?过去是记忆,过去是祛除不了的痕迹。我也正是为过去而报仇,若没过去,我又报何仇?
下车。车在闹市停下。他率先走下车,命令着。
下车干什么?我紧抿双唇,环顾四周——其实,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在这儿下车。
不要试图违抗我的命令。他不再管我,径自往前走去。
我咬咬牙,终是下车跟了上去。
人群熙攘,我一面掩着手上的疤,一面紧跟着不停往前穿梭的他。我一点也看不透他。他若有意帮我,又为何要这般费事?可恶的是我不能不跟随他。
突然,我撞上一个坚硬的物体——我抬头,正撞上庞绎华凛然的眸。我不禁惊恐,忘记了鼻尖的痛。
他深呼吸,似是极力在控制着某种情绪。我记得我说过,我不帮懦弱的人。
我瞪着他,想要反驳,却突然发现我无话可反驳——但我又不愿承认我的懦弱。
跟我来。他拉起我——他的手很冰,很冷,就如他的人。 我不知道怎样的人才能如此冰冷。此刻的他似乎被一种愤怒所围绕——虽然他极力抑制,但我却还是有所察觉。
他将我带到河边。此时河面正泛着微光,粼粼中荡漾着河边草的忧伤。
世界一片沉默。他背对着我,我从他冰冷的背影上,看不出他的喜怒。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不语,只是走到河边,看着河中他的倒影。
我没空陪你耗。我说着就要离开。
你究竟是想报仇还是解脱?他突然开口。
我脚步一顿。 什么意思?
你口口声声说想报仇,不过是想为你的懦弱找借口。在你心中,报仇有那么重要么?你明知道不是。你的心中,全是卑微,是怯弱。
不,不是!我瞪着他——他凭什么这样说?他凭什么断定?!他怎么可能会明白呢?
不是?他转过身看着我——在他的眸中,我无处遁形。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找上我?
因为我要报仇……
难道你自己就报不了仇了么!?他喝道,你就住在苏家,报仇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为什么找我?因为你懦弱,你不敢面对,你根本无法狠下心报仇!你连一个疤痕都面对不了。像你这样,提什么报仇?!
谁说我懦弱?!谁说我狠不下心?!我声嘶力竭地吼着。苏扬平害死了我的父母,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我要看着他们一点一点死去,我不要他们好过!我要将他们付诸在我身上的一切统统讨回来!我要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不要做出一副仇大苦深的样子。他又恢复了一派的平静与冰冷,似乎刚才动怒的不是他。你以为,这个世上就你一个人痛苦?你自以为你悲惨,但这世上比你悲惨的比比皆是。
我不是要和谁比惨,我只想报仇!
报仇?他嗤笑,你知道我父母是怎样死的吗?
我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都是我杀的。他像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事。我猛然一惊。从小我母亲就抛下我和父亲,独自离家。从那以后,我父亲就自暴自弃,变得凶狠暴戾,动不动就对我拳脚相加。我一直恨他。终于,在我十六岁那年,我杀了他。那时候,锦城的龙头老大还不是我。我被老大收容,杀人的事不了了之。后来,当我有了足够的能力,我杀了我母亲,并一把火将整座房子烧了。房里有很多人,我的继父,继妹,还有佣人——全化为了灰烬。再后来,我又杀了我的老大,坐上了现在的位置。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他偏头看着我,眼中竟少了几分冰冷。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残忍吗?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有父母却不好好珍惜呢?他竟然亲手将自己的父母从这个世界上抹除,而我,却怎样期翼也换不回父母的存在。我宁愿我是他,哪怕被父母虐待,只要有父母便好。
你杀过人吗?你敢杀人吗?没那勇气,谈什么报仇?
谁说我不敢?!我只是……
你真敢吗?他说着,动手解着腰上的皮带。
你想做什么?我惊恐地后退几步,怎样也想不通他怎么突然之间变成这样。
他不理会我,只是手拿皮带,面无表情地向我走来。
你想干什么?!我慌了——从没有这样惊慌过。
把你的勇气证明给我看。他将手中的皮带递到我面前。
我不解地看着他。
证明给我看。你心中不是恨吗?好,那我要看看你有多恨。现在,你把我当成所有你恨的人,宣泄你的仇恨。拿着它。 他扬了扬手中的皮带。
我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我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想象着我是你的仇人,用它抽我!他依旧面无表情。如果你是真恨。
我手拿皮带,迟疑着——打他?他可是一方之神,我要是打了他,还能活在这个世上吗?
你不是恨么?那就打呀!他睨着我。
我咬牙,将皮带往他身上抽去。
你没吃饭么?他冷声喝道。
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看来你不够恨。他说,你如果还下不去手,就不要再谈报仇。
我紧握着皮带,竟发现手在颤抖。我用尽全身力量向他抽去——我的手被震得发麻。
还不够!再来!他屹然不动。
我更加用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臂泛酸,再也提不起来。 我瘫倒在地上,竟有泪滑下。我为什么要哭呢?我不知道。我只是好累,好累。
只有够狠,才有资格去恨。庞绎华衣衫微乱,却未失凛冽,根本看不出是被打过一顿。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他说着离开。
天地沉重万分。
我想起了六岁的那个我,想起了六岁那年的芳华。还有当初,掌心的梦话。还有,还有,那片红,与那一片白,在一个旋涡中,交错,相融,挥之不去……我感觉自己就要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