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云殿的金銮座是极高的,君王坐在上面,每一位臣子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然而此刻的锦觅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底下乌泱泱的人群纵然都是在躬身行礼,却都是一方之主,他们修为高深,灵力雄厚,她一个几千岁的小仙子,空有水神、天后两大尊衔,在这一道道极盛的气息面前,只能勉力维持自己的气息,不致失了颜面。
“众卿家免礼。”润玉一开口,天帝的威仪自然而然倾泻而出,他有些瘦削的单薄身姿,在那天帝宝座上施施然坐下,浑若天成,底下那些极盛的气息陡然矮了半截。
锦觅这才缓了口气,微微松开了些手掌惊觉手心里一阵钻心的疼,滑腻冰凉,已是出了一手的冷汗。
天帝大婚,算算也有一年多了,众位仙家见过这位天后娘娘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更别提见她与陛下一道上朝了。人人皆知陛下溺爱这位小天后,整日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像上朝这样枯坐无趣又辛苦操劳的差事,从不让天后娘娘沾染分毫。冷不丁看见陛下身边出现了一个娇俏的小身影,众仙都有些吃惊,不论心中做何感想,面上都是一样的动作——齐刷刷地盯着。
锦觅转身走向天后的宝座,只觉得身后那一道道探究好奇的目光如有实质一般,恨不能生生将她扎个对穿。头戴的凤冠愈发沉重起来,恍惚中压得她脚步都有些迟滞,却又不敢伸手去扶,一双手紧紧捏着衣裙,直把那云朵织就的上好缎子捏的皱起了纹路。
润玉甫一坐定,便一直看着她,这些小动作自然一一落进了润玉的眼睛。她坐在那金玉铸成的宝座之上,后背僵直着,正襟危坐,看不出一丝不妥——除了那越来越皱的裙裾。
锦觅面带三分浅笑,目光一一略过下面那些站着的仙家面孔,十有八九都是面生的,也偶尔有几张熟面孔,为了保持天后的仪态,脸皮都有些僵硬了。蓦地手上一暖,低头一看,原来是天帝陛下。
润玉平日温温的手掌此时竟有些暖洋洋的,由此可见锦觅紧张的手都凉了。他一面缓缓抚着锦觅的手背,一面不动声色地一一挑开她紧攥的手指,直到那一团可怜的缎子脱离了魔爪,方才轻拍了两下,收了回去。
手上还留着润玉淡淡的体温,那感觉,似乎是他还牵着自己的手。锦觅低着头,定定的看了一会被他揉的有些微粉的手背,长长的睫羽遮住了眼中的神采,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她悄悄地深吸一口气,舒眉,轻笑,抬首。
天帝能做到的事情,她也要做到。
天后要做到的事情,她更要做好。
一连看了这许多日的奏本,这会儿才显出作用来,朝会上说的那些事情,若是放在之前,哪怕锦觅强撑着睡意听了进去,也是云里雾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可是今日听了这么些,她竟然没有一丝倦怠,这让她好生惊奇。
其实他们说的事情早先已经有奏本呈上,锦觅都是看过的,本以为这朝会不过是走个过场,让多日不见臣子的天帝在那些镇守各方的大仙面前露露脸,恩威并施一下,或赏或罚敲敲打打一阵,也就算功德圆满了。哪知润玉竟然对着那一本本奏章问了那些仙家许多话,如此一来便高下立判,有点仙家支支吾吾答非所问,惹得天帝陛下冷笑连连。
锦觅在旁冷眼瞧着,同时也暗暗心惊,那些奏本是他二人一道看过的,润玉甚至事先问过自己有何想法,没想到在她看来已经算是完备的奏表,在润玉那里却是漏洞百出。
“蓬莱上仙,你是在蓬莱洲得道的,本座也信你能管好偌大一个蓬莱洲,是以从来不曾多问过你什么。蓬莱多散仙,本座也不会要求太多,可是这东海的巡海夜叉已经撞见过好几次散仙械斗之事,你也该上点心了。”润玉手指轻点了几下抚手,蓬莱上仙的脸色也有几分难看起来。
“陛下,道友们斗法切磋,于修炼上也颇多助益,老臣已经嘱咐过他们,注意分寸。”他拱手低头,言语之中颇为惭愧。
润玉浅笑道:“斗法切磋是常有的,不过你这个和事佬当久了,可别真的把日子过糊涂了,本座提点你一句,往那几个不安分的散仙根上查查,说不定就有意外之喜。”
蓬莱心中一凛,抬眼一看,上首的天帝言笑晏晏,而方才的话又比平日说的难听了不少,只怕个中却有蹊跷。他沉声道:“谢陛下指点,老臣明白。”
“嗯,不过你也无须忧心,都是小事,翻不出什么大浪来。”润玉微微颔首,看来十分满意的样子,随后话锋一转道:“倒是广灵君,你上奏说辖内云山上似乎有异象发生,本座指点你去查探,为何多日不见回禀?”
广灵出列立在中堂,面色严峻,答道:“启奏陛下,臣今日便要禀明此事。陛下,云山上多为万年古树,其中更不乏通灵之数,实乃灵气极盛之地。但数月前不断有古树枯死败落,臣数次派人去查都未能查明缘由,多亏陛下赐宝,方才找到蛛丝马迹。似乎有鬼修吸取灵力之象。”
“鬼修?”润玉眉头蹙起,鬼修一道极为难走,已经数万年不曾听说有得道的鬼修了。“此事颇为古怪,你多加留心,看看到底是真的鬼修,还是有什么别的东西装神弄鬼。”他语气极淡,却让广灵心中警铃大作,难不成真有别有用心之人?
锦觅甚少看见润玉这样为难忧虑的样子,不由得对这个什么‘鬼修’产生了一点好奇,只是顾忌这场合,打定主意朝会过后好好问问他,这个鬼修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一道有些老迈而又踟躇的声音响起。
锦觅有些意外,她以为旁人都是等着润玉点名,竟还有人自己送上门来的么?定睛一看,原来是太白真人。这个仙人她曾见过的,是个忠直耿介的老头,看他那样子也是个勤勤恳恳办事的老实人,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真人有事不妨直言。”太白真人一向清名在外,润玉言语之中也带上几分敬意。
太白真人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用词,不多时一揖到底,才说:“陛下,请恕老臣僭越了。”
“近日老臣也有些小事打扰陛下,陛下御笔批的奏本老臣都仔仔细细看过,这……陛下……”他说到一半,有些为难地瞄了一眼座上的锦觅,咬牙道:“陛下,您不该纵容娘娘插手天界政务,虽说帝后统领天界,但……但朱批事关重大,陛下怎能假他人之手?”
“前有废天后荼姚擅专跋扈为祸天界,陛下明鉴啊
太白真人越说越激动,话音刚落便拜倒在地,他言语之间直指天后逾矩,实在是大伤天帝颜面,众仙家面面相觑。发回的奏本上的朱批字迹有变,不少人都发现了,有心人偷偷去打探,得到的就是‘近来陛下政务繁忙,天后娘娘从旁协助一二’这样的答复,于礼不合却情有可原。天帝溺爱天后人人皆知,是以众仙均不曾料到有人敢拿此事说嘴,一时整个九霄云殿上鸦雀无声。
锦觅刚刚才在心里赞过这位真人,没想到转眼就被他参了一本,不由有些讪讪。她颇为不满地瞪了一眼润玉,若不是这位作怪,她如何会被人戴上一顶擅专越权的帽子。
润玉生受了她一个白眼,却露出一点调皮的笑容来,笑吟吟地看着她,竟然一言不发。
这算怎么回事?这事儿又不是我要做的,是你硬要我做的呀?现在有人参我了,你还不赶紧出来帮我解决了这人?你天帝的面子还要不要啦?锦觅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些,拼命朝他使眼色。
哪知润玉却依旧无动于衷,眉眼的嬉笑更胜了。
锦觅有些无奈,这么个罪名委实太大了些,都把她比作废天后荼姚了!不行不行,万万不能认。
她垮下嘴角,一脸委屈地说:“陛下可害苦了臣妾,如今竟就这样看臣妾的笑话!”
“哈哈哈哈,觅儿说的哪里话。”润玉似是被她这副样子逗笑,转头对跪着的太白真人笑道:“真人实在是误会了,先起来吧。”他抬了抬手,一道柔和的灵力从袖中挥出,将人托了起来。
“真人放心,奏本上的字迹虽为天后手笔,但内容却字字是本座亲口谕旨,天后并无越权。本座近来手上有些不便,这才请天后代劳的,诸位仙家不要怪罪觅儿。”
“陛下!”老仙显然是并不相信他的说辞,只当是他们这位天帝被感情冲昏了头脑,这是为不安分的妻子找借口。
“真人未免多虑。”一个中年美妇突然开口插道,“陛下方才说了,朱批皆是天帝口谕,真人难道只认字迹,旁的都认不出么?那确实是陛下往日的语气无虞。诸位仙家都是天界重臣,又不是头一回收到陛下朱批,不妨仔细想想。”
嗯?这是谁?锦觅眼前一亮,竟然有人为自己说话?她定睛一看,那女子长眉入鬓,一双凤眼半睁,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风韵,美艳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