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锦觅】玉兮终古(二十三)
润玉头一次知道九霄云殿的地砖坚硬如斯,他疼的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哽在喉头,呛得他不停咳嗽,血沫飞溅,雪白的地砖上也染了星星点点的红。
“陛下!”邝露慌忙想去扶起他,却被润玉一个眼神制止。锦觅对他的控诉,他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听完,不想被任何人打扰。邝露了然,只好守在原处,但到底难掩悲色。“陛下……”
“咳咳……咳……你……你竟然如此恨我吗?”润玉勉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转头看着锦觅。
“我当然恨你!”锦觅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怒吼,眼泪也似绝了堤的江河一般簌簌而下,“我恨不能将你扒皮拆骨,生吞入腹!我……我恨不能……恨不能……”
“水神仙上!”邝露终于无法再安守一旁,她顶着润玉的目光,惨声道:“仙上眼里难道就只有陛下的错,全然忘了陛下往日对您的好了么?仙上可曾记得天界花界之间的虹桥?仙上可曾记得陪你玩闹的魇兽?仙上下凡历劫,殿下每每值夜之后还要去凡间陪伴仙上,从未有一日安寝。仙上多次化险为夷,都是当日的殿下为你遮风避雨。甚至……甚至还有……还有血灵子……仙上难道这些你都视而不见吗!”
“闭嘴!”润玉起初还能由她说来,但她提及血灵子一事实在牵连甚广,绝不能公之于众。
“我偏不!”邝露一反常态,竟然直接驳了润玉,她委屈的目光紧紧锁着锦觅,直言道:“水神仙上方才口口声声数落陛下的不是,到底是真的对陛下只有恨,还是有愧于陛下对你的好,故意给自己逃避的借口!”
“放肆!”润玉狠狠一拳擂在地上,他该急怒攻心到何种地步,才能让这具绵软的身体再次凝聚起如此的力道。
锦觅脸上激动的潮红却倏忽一下褪去,变得惨白异常。身上的力量似乎被抽干了一般,她跌跌撞撞地倒退了一步,却还是控制不住身形的晃动,看起来摇摇欲坠。
她惨声道:“是,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对我的情义,我一清二楚,可我心中只有凤凰,你对我越好,我越是受之有愧……”
“可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说你爱我,不能没有我,却反要我忍受失去挚爱的痛苦!你对我的爱,难道就是眼睁睁看我煎熬至此吗!”
“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也不配懂。”
润玉脸上露出一抹绝望的痛苦笑容,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懂,也不配……好,说得好。你既然如此恨我,那便要日日夜夜怨我,再也不能忘了我……”
五内肺腑的剧痛似乎渐渐消弭,身子变得轻松畅快不少,只是手臂不知为何有些发软,眼前的人物也似乎不住摇晃,甚至变作两个、三个……
润玉终于放弃支撑自己的身体,他慢悠悠又颇费力地仰面躺倒在地,一双眼睛却始终不肯离开锦觅的脸,似乎是要把她的样子刻在心里一样。
今日的锦觅……很得体,很……美。
“觅儿……我好累……”他的声音太低了,就像一声叹息消散在这九霄云殿里,再没有一丝痕迹。
外头短兵相接的喧嚣,殿内邝露撕心裂肺的恸哭,骤然爆发,刺的锦觅脑仁生疼,但她的耳朵不知何故出了一点意外,那些巨响都像隔着一层棉絮一般,听得不甚真切,似乎离她极远。
唯有润玉微微翕动的唇瓣,他轻轻的呢喃,锦觅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他好累。
“你也根本就不懂我。”锦觅看着他阖上的双眼,思绪似乎又飘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上,嘴角的笑容层层荡开。
她咧开嘴,笑的那样天真烂漫,一边笑,一边说:“你还说我太过善良软弱,肯定下不了手杀你……你看……你一点都不懂我……”
她挪了挪身子想要上前,一个不慎却被裙角绊倒在地。
“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良善可欺之辈……”身上传来一阵剧痛,脸上的笑容却反而深了几分。
“你看……让你欺负我……”手上慢慢发力,缓缓向那个躺在血泊之中男子爬去。
“被我毒死了吧!你这是……活该……”坚硬冰冷的石板和她手肘上娇嫩的皮肤摩擦,刮出一大片红彤彤的痕迹,该是痛的吧,可是她却好像什么都没有感觉。
“你就不该小看我。”
“像你这样精于谋算的人,最终折在我这样的人手里,便似那终日打雁的猎户,最终被雁啄了眼,真是好笑。”她伸出手去,想要抹掉润玉嘴边的血迹。
他的身体还是微温的,皮肤也很有弹性,可是锦觅知道,过不了多久,这具身体就会冷硬泛白,再也不会有人对她危言恫吓、指手画脚了。
她的噩梦终于醒来。
多久了,她不曾这样舒心放肆的笑过,以至于她的脸都笑的有些僵硬,表情也越发难看起来。眼睛一阵阵地发烫,泪花不自觉地开始泛滥。
“我恨你,我当然恨你,你曾经说你希望我永远无忧无虑,可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处心积虑要毒死自己丈夫的狠毒女子!”她方才清冷倔强的样子纷纷碎裂开去,仇恨和愤怒地潮水退散,她的委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哽咽着,像是一只离群失怙的小兽,大而无神的眸子里蓄满了惊惶的眼泪。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除了水神爹爹,最纵容我,最袒护我的就是你!我撞破你的真身,你不生气;我将你错认成一尾鱼,你不恼羞;我屡次失信于你,你也只会笑着跟我再说改日;你说!你把从前那个一心爱我护我的小鱼仙倌藏到哪里去了!”
锦觅蓦地嚎啕大哭,她狠狠地揪着润玉被鲜血染透的衣襟,疯癫地拉扯着。
………………
“小仙表字润玉。”
“在下锦觅。”
“是寻觅的觅?”
“不,是觅食的觅。”
“应龙?你是应龙大殿?我还道你是小鱼仙倌……”
“无妨,锦觅仙子怎么叫都可。”
“但愿这昙花盛开之日,能与锦觅仙子共赏芳华。”
“好说好说。”
………………
“骗子……你这个大骗子!我恨你,我生生世世都恨你——”
“你……你给我起来,给我起来!这么容易就想死吗,你做梦!我要把你绑在毗娑牢狱里,日日都要责骂你,不给你饭吃,不给你水喝,还……还有,不让你梳洗沐浴,对,我要让你,让你衣冠不整、颜面尽失!你听到没有!起来,起来!”
她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孩子的无理取闹,润玉若是听到了,只怕要笑的直不起身来。
可是他听不到。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没有一点反应。
锦觅像是耍赖一般推搡着,推搡着,将他拖到自己的怀里摇晃,咬的发白的下唇渗出一点点殷红,但是他已经毒发身亡,死人怎么会嘲笑自己呢?
她不是第一次杀人了,致命的一刀捅进旭凤的胸膛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种蚀心腐骨的疼痛她还记忆犹新。但是这次,她的身体没有彼时的痛苦,只是五内却好像被一只大力暴虐的无形之手狠狠撕扯这一样,对自己的厌弃,对润玉的愤恨,对过往的痛惜在她腹内翻滚颠簸,不断膨胀满溢,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灼痛,一股腥甜顶上了嗓子眼。
锦觅扭过头去,呕出一大口鲜血。
她伏在地上,衣衫已经乱作一团,血污将白色的裙摆染色,分不清是润玉的血,还是她自己的。这一次,无论是温柔的关怀,还是凌厉的责难,都没有响起。她终于醒悟,她亲手杀了润玉。
他曾是这世间她最坚实的后盾,他曾为她撑起最宽厚舒适的护翼,却没想到,最暖心的屋檐倏忽成了最锋利的羽箭,扎得她满身鲜血淋漓,避无可避。最终她亲手斩断了这一切长兵短刀,也摧毁了她最后一道防线。
从此以后,天大地大,风雨飘摇,她再也无枝可依。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啊……”
锦觅痛苦地闭上双眼,紧紧圈着怀里的人不肯放手。嘀嗒一声,一颗泪珠从她光洁的下颌滑落,砸在了润玉的唇上,慢慢渗进他的口中。
“你既然处心积虑要杀我,心愿得偿,何必要哭呢。”
清冷的男声响起,锦觅登时汗毛倒竖。
润玉缓缓走到高高的宝座之上,撑着扶手旋身落座,先前济济一堂的九霄云殿已是满目狼藉,地上猩红的血色在如玉一般洁白的地砖衬托之下显得格外刺目,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摸上自己的右肩,触手湿冷粘腻,那是血。
他收回手掌,指尖已是一片暗红之色,他定定地看着这缕暗红,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
那是锦觅的血。
他的目光投向殿外,落在渺远的天际,脸上的神色愈发不可捉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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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宫素来清静雅致,但如今却清静到了冷寂的地步。锦觅斜靠在贵妃榻上,窗外月影婆娑,本就昏暗的月光投进窗棂,更没剩下多少,她怔怔地仰头,任月华倾泻在脸上,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显出一种疲惫的青色来。
这是一个忙碌的、紧张的、却又一败涂地的夜晚。她的焦虑不安在润玉喝下毒酒的那一刻前到达顶峰,而后来的痛哭与释放又是那样不留余地,以至于剩下的时间里,她都处于一种恍惚近乎呆滞的状态中。脑海里嗡嗡作响,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她却觉得头脑里,不,是整个人空落落的,无知无觉,如同悬在半空中一样。
“难道在你眼里,只有你自己是人,旁人都不配为人吗?”
这是她意识里最锋利的声音,润玉清越润泽的嗓音在她耳边不急不缓的诉说着,却比他前面那些厉色疾言更显刺耳。
“吱呀”一声,殿门被人推开了。
“怎么不点灯,不嫌黑吗?”润玉略皱了皱眉,反手关上门,取了火折子打燃。
锦觅循声看去,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梳洗过,有几缕墨色的发被门带起的气流吹散,减弱了他身上清冷的疏离姿态,显得自有一股风流气韵。他手上那摇晃的火种,投映出暖橘色的火光,躬身,拂袖,点灯,一盏一盏的灯火慢慢生长。
“心已经暗透了,还点灯做什么呢?”
锦觅原本以为自己会怨恨,会气恼,会鄙夷。可当她再次见到润玉的时候,却发现这些情绪她竟然一个都没有,唯有平静,就像她看着那一豆豆的火苗升腾起的时候那样,只是看着而已。
润玉身形略有停顿,微挑了一下眉毛,继续手上的动作。
“心里暗,才更需要点灯啊。过来,一起点。”说着他取了另外一个火折子扔给锦觅。
锦觅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点生气,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如果她的意识没有错乱的话,不久之前那人还是她扑杀的目标,他是如何做到以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与自己交谈的?那样子全然没有先前的剑拔弩张,就像是普通的一天里普通的一次对话。真是活见鬼了。
但是活见鬼了的锦觅活见鬼的竟然真的跟着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诶,这样好像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