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兮终古（七）

润玉站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甚明了，直到身后一阵小心翼翼的浅浅脚步声传来，在自己身后停下，邝露平稳的声音响起：“陛下，天后娘娘她……她……”

“她怎么了。”润玉的声线平平而出，听不出喜忧，甚至听着都不像一个问句。

邝露低头，深吸一口气，方才抬起头，甚是不解地问道：“陛下，这是天界第一个孩子，您当真要让娘娘放弃他吗？”

“……”

她见润玉不答，便继续追问道：“陛下，你这样折磨娘娘……当真是对她因爱生恨了？”

润玉冷哼一声，却仍然不予置评。

邝露不死心，还是执意问他：“陛下！您到底还爱不爱娘娘？如果爱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如果不爱了，为什么不放了她，也放过你自己呢！”

她说到最后，情绪有些激动，尖利的声音在这偌大的空旷殿堂里四处乱窜，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润玉的耳朵里。

“为什么不放了她，也放过你自己呢！”

“放过你自己呢！”

“你自己呢！”

“自己呢……”

袖口有一瞬间的抖动，润玉的指节瞬间绷出一个尖利的角度。他和锦觅之间扭曲的关系，并没有告诉邝露，然而她细心的程度远超润玉的想象，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她就发现了各中端倪，但是她对润玉的忠心，让她缄口不言。

直到今日润玉吩咐她去准备一碗堕胎药来。

听到这话的邝露立时愣住。她看着润玉守了锦觅那么多年，哪怕他现在做了这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她还是相信，陛下心里还是爱着锦觅的，虽然他做的那些事情实在是让人看不出爱意，但是从结果来看，锦觅成了他的天后，日日与他相伴，如今又有了他的孩子，这应该是会让他欢喜的。

可是他竟然要让锦觅打掉这个孩子？

想到这儿，邝露止不住地颤抖，“陛下，您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润玉终于不再沉默。他冷声道：“那是我的孩子，你觉得我想不想要。”

“那……那……”邝露松了一口气，稚子无辜，陛下虽然性情大变，但是还不至于对一个孩子出手，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连你也觉得我狠毒到如此地步。”

“我……”邝露大惊，原来她心里竟然一直在担心润玉真的想要杀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路看着润玉疯魔过来，她已经不敢肯定地说他绝不会伤害这个孩子，毕竟他那样对待自己曾经最爱的女子，不可谓不狠毒。他还有什么做不出的呢？邝露自己都不知道，不过还好，虎毒不食子。

“你担心我狠毒，却不知这孩子的母亲心肠更硬，不消她有什么动作，只那一个眼神，我便明了，她打定了主意不要这个孩子的。”

“也对。这孩子是我这样一个伪君子强迫她才有的，是我的罪证，是她的耻辱，她如何能要。她要是眼看着这孩子长大，眼见他一日一日长的像我，只怕是能被折磨地疯过去。”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嘲弄，一点好笑，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平静，静的让人害怕。

“陛下……”邝露看着眼前的僵直背影，一时有些痴了。

“她原本是个心肠和顺的好姑娘，不过是被我逼得狠了，硬憋着一口气，热血上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她若真的打掉了这一胎，日后自己也会后悔，不如让她早一点把胸中的这口恶气出了。”

“自大婚之后，我要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再逆来顺受的性子也要生出反意，更何况是她那样受不得拘束的人？”

“她……恨我入骨……这样残忍的事情，我若硬逼她做，她必然是不肯的。”

“那……那万一……万一……”邝露想想就是十分后怕，那碗堕胎药是实打实的，她亲手备下的，若是锦觅没有反抗，真的喝了下去，这个孩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润玉沉默了。这是他主导的一场豪赌，赌的是自己亲生骨肉的性命，他虽然说的振振有词，心里却明白自己并无十分把握。他不相信自己真的注定万年孤苦，不甘心真的太上忘情，如果锦觅心里念着这个孩子，那他们之间就有了唯一的一条生路！

可如果锦觅执意放弃，那么他或许也会终于承认，像自己这样一个狂妄的囚徒，终究得不到爱的眷顾。那么他也会……放锦觅一条生路。

可是如今，他赌赢了。

皇天不负。

有些事勉强不来么？但他非要勉强。

邝露闭了闭眼，眼前的人分明是她日日所见，可她却再也不敢说什么了解。他就站在那里，却仿佛隔着叠嶂重重，“陛下，那么你还爱她吗？”她再一次问道。

长久的沉默，璇玑宫里安静的像一个冰冷的深窖，就在邝露以为她等不到回复的时候，润玉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

曾经无论如何都无法从那个人身上移开的视线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从她身上略过。

时常梦见的那个笑着对自己说“小鱼仙倌，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一辈子”的女子，已经许久不曾在他梦里出现。

看着那个从前自己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珍宝，被自己摧残的支离破碎，看着那曾经明媚的笑眼闪动的尽是惨淡的泪花和一片怨毒，他竟然出奇地满意。

他还爱她吗？

他不爱她了吗？

他的声音是真的迷茫，一如他空洞却沉重的心，真的困惑。

锦觅跑去了栖梧宫，整个天界唯一能让她觉得安心的地方。栖梧宫里还是如昔日一样的金碧辉煌，除了没有那只火凤凰之外，还是整个天界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只是那一株开败了的凤凰花，格外碍眼。

而她此刻就蜷缩着身子，紧紧贴着那株凤凰花。凤凰花，缘起而生，缘散而败。

“凤凰，我们的缘分真的完了吗？”她盯着那光秃秃的树枝，眼前似乎又看见当日一树火红盛开的场景，泫然欲泣。

“魔尊大婚之时，竟然没有通过验心石的考验。”

“大婚也不了了之。”

“他对你，余情未了啊。”

…………

锦觅灰蒙蒙的眼中突然又有了亮光。润玉当时跟她说的话，她还记得，凤凰对她尚有情义。“凤凰……”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挣扎和矛盾。

多么讽刺啊，她怀了润玉的孩子，却跑来旭凤曾经的屋檐下才能觉得安宁，而出了这栖梧宫，她却会觉得自己暴露在天帝的阴谋之下，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而这孩子的父亲，就是要杀他的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坐了多久，久到她沉沉睡去，背后的凤凰花树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是直愣愣地硬挺着站立，似乎在拼尽全力给这个孱弱的女子最后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