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问完,一发炮弹朝东门城头轰了过来。杨中塘抱起孙诺扑倒在地滚了一圈,替她挡住了大部分砂石。
孙诺仰脸,忙问:“你怎么样?”
杨中塘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跃上城头查看敌情。西城守将李铳茂昨日重伤后换上了异剑才馆喻通,他与茅元仪一道从复州北撤出,一直居中策应。昨日大军伤亡惨重,不得已喻通毛遂自荐为西城守将,临危受命。他颇有谋略,将东城城墙分为一到三,三至六,六至九等六段,每段城墙设段长,副段长,由段长全权根据敌人攻势安排进攻和防御,若段长死,副段长补上,副段长死,伍长补上,以此类递。每一段都有一面属于自己的旗帜。此刻全段将士咬破手指,歃血为誓,誓死保卫城楼。
喻通担心炮轰城墙出现昨日南城墙破的局面,安排好城墙头的防御后,此时正于城墙下组织民兵搬运泥土,熬制糯米汤。炮声一响,他也冲上墙头,而各段士兵们已开始有效防御了。启动机括,大石砸出;随后一根根腰杆粗木棒飞出,来不及实验孙诺的绳索弹木棒法,只能拣了朝人多的地方砸去,混乱中也看不真切银针是否有效。
而敌人的弓箭却如黑云般飞来,端的是密密麻麻,再加上不远处那方阵踏步向前的声音,让人感到整座城池都在震颤。
孙诺终于知道了‘黑云压城城欲摧’讲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暴雨来前的黑云,而是敌军攻城前的场景。她是经历过天命大汗攻那宁远城的人,可此时也不禁心惊肉跳,担心这小小的永宁城能在孙得功的强攻之下下支撑多久。
敌人攻势太猛,除机括还在不断砸出大石外,各段长暂时命人停止了攻击,直接用木板挡住收集弓箭。这暂停的当儿,敌人很快攻到城墙附近,搭起攻城云梯,不要命的往上爬。各段长见弓箭已难以阻挡,不得用起诸葛连弩,箭弩横飞处,血肉模糊,也只是勉强挡住敌人爬梯速度,余人还在源源不断的顺着梯子爬上来。不一会东城墙头已经出现了敌人的身影。
杨中塘砍倒顺着云梯冲上来的几人,再推倒两根云梯,正待推倒第三根,孙诺拉住他,道:“去找两根铁链子来。”
杨中塘忙传左右去找来两根铁链子,烧得通红,让人执铁链于墙头,左甩右拉扯。铁链所到之处,云梯倒塌,人横飞出,稍微挡住了攻势。攻势稍缓,敌营中立马一炮轰来,此次却是朝着铁链所在之处。炮声过后,已有几人倒地,那铁链也正嗖嗖的将要溜下墙头。喻通飞身过去抓住铁链尾,却被那链子一带,整个人飞出城楼。危机中用脚勾住城墙跺,左扫右戳的又扫倒两根云梯。
敌人见他倒挂在城墙头上,一排排弓箭密密麻麻的射过来。三段长靠得最近,踢起块脚边木板护住喻通要害,余人再齐力将他给连人带链的拉扯回来。一查看,还好只是腿部中箭。一时敌人攻势又急。
即使敌人凶猛,东城在喻通、杨中塘、王楹等将领身先士卒的带领下,人人奋不顾身。敌人一波攻上来,大石木棒砸回去;再攻近来,箭矢弓弩射回去;那勉强攻上城头的,白刃战砍下去,又或长矛阵戳下去。城楼下尸首堆积如山,却也没能让谁摸到墙根来。孙诺当初快速攻下永宁城的过程曾被刘庄详细的跟诸位将领讲了一遍,杨中塘怕孙得功故技重施,在茅元仪等进了城之后就派人在东、西、南门口挖了远近两道深沟。孙诺与那掌力抗争的第一夜,他派人连夜把城外的浮桥都给拆了,只留了城内通往外界方向的浮板。
可即使这样,东城城头也损失惨重。深沟能缓那么一缓,可被炮轰死伤的,被密集箭弩射死的,甚至被强攻上墙头的敌人杀死的,尸首都来不及撤下,东倒西歪的堆在城墙上。三段段长战死,五段段长、副段长及伍长全部战死。而城下之军,仗着人多,仍然毒蛇般的昂着头,那门本属于大明王朝的佛郎机炮,此刻也正骄奢的吐着信子,渴望卷走更多人的性命。
孙得功此刻就在东城前,他那嗜血的本性告诉他东城已近极限,坚持不了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过后,他要这群不自量力,螳臂单车,敢在他军营中拨出一条道路的,于他眼皮下救人的人们付出惨重代价。他计划中要杀光城中所有人。思及此,他令旗一变,道:“全力进攻。踏平永宁城。”
他手下那群被他训练得如鲨鱼般闻到血腥味就兴奋的将士立刻大叫道:“踏平永宁城,踏平永宁城。”
孙诺看着那又一次黑压压奔来的敌军,那时不时飞来方向不明的炮火,那有效用强弩压制己方防御的箭羽,只觉头皮发麻。已经打了两三个时辰了,该用的招式已经用老了,即使消耗了对方大量的有生力量,可估摸看着对方至少还有四千人,己方已剩下不到一千人了。此刻从南城来的少量援军,西城没有援军过来,看来西城的情况不会比他们好太多。孙诺看那攻城的阵势,心知如不设法炸掉那门孙得功多半连夜从复州运来的佛郎机炮,能否撑到晚上还是变数。孙得功此次是东门西门同时进攻,他们能多坚持一刻,多杀敌人,就能拖住这些人进攻西门。她的元仪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想到此处更不迟疑,拉住诸葛连弩用得正溜的杨中塘,道:“你可敢出城干他娘一票。”
杨中塘初时惊诧,随后反应过来,只要敌中有我,敌人必不会用炮,箭弩也大打折扣。他并不知孙诺昨日曾昏厥,立马容光焕发,道:“愿并肩作战。”
杨中塘迅速点了近三十名骑兵好手,让他们挑了自己最趁手的武器。孙诺又让人将攻城用的厚牛皮切块,分于将士们塞进盔甲中,护住前胸后背,又让人找了两根没有放入火中炙烤的铁链,让杨中塘拿了一根,分与一名叫林杜的骑兵一根,再让三十人凑在一起这般那般的吩咐一番,让士兵开了城门,放下浮板,与杨中塘一起并肩冲了出去。
他们这一溜人一冲出城门,城外攻城的人傻眼了。那群嗜血的人本以为东城已是囊中之物,打下东城只不过是耗尽敌人意志,等待敌人投降的时间游戏。可当这一群人雄赳赳从城中奔出时,孙得功手下那些指挥作战的高级将领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们心知除非杀光城中所有人,这一群人是不可能被战胜的。
孙诺、杨中塘在城中那些人心目中的地位极高,特别是孙诺,从阎店乡回来那些人心中清楚如果没有她,只怕自己早已引颈就戳了。孙诺等人准备冲出城时他们忙于杀敌,无暇顾及。而当看到他们从城门洞里嗷嗷叫着冲出去,从一段到三段,三段至六段等六段人马竟在同一时刻认出了孙诺和杨中塘骑着的那特征明显的一灰一黑的马匹,看着这一群有去无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仅此于主帅的人,城墙上头的攻击竟莫名统一的停了片刻,各人默默眼中含泪。直到喻通发一声喊,徒手掷出一块巨木,为孙诺等人壮行,各人才发了狠了扑上去,不顾生死。
孙诺为了不干扰城墙防御,让三十人首尾相顾,列队奔跑;又为了避免成为弓矢炮火的目标,刚出城就被人团灭,朝着敌军人多的地方钻,极快将身形没入一方阵中。那迎面之敌无数,凶神恶煞的奔来,杨中塘将早已准备好的竹棍在口里轻轻一吹,一把银针竟四散飞出,想必是竹棍上有多处小孔,无数人倒地。
又一拨人奔来,孙诺本与他并驾齐驱,靠得极近,突向右侧奔去,吼一声:“现在”。杨中塘甩出铁链一端,孙诺牢牢接住,两人齐向前狂奔,中间隔了有七八人的距离,两马间拉扯着一根铁链。
奔到近处迎面之敌来不及反应,被铁链绊倒,被紧跟着孙诺、杨中塘的骑兵砍菜切瓜的干掉了。而后面的步兵反应急速,直接跪地仰头,从铁链底下堪堪擦过,却被骑兵队伍尾部的使长矛的戳死。杨中塘奔至方阵尾部,怕被炸不敢出方阵,扯扯铁链给个信号,与孙诺同时将铁链从头顶迈过,挥置身后,换于另一手牵了,调转马头又往回跑。这一次没人敢冲上来,倒成了他们拉着铁链赶鸭子似的往前追,其他骑兵紧随其后,收拾残局般的砍杀那失去平衡摔在地上的人。而那名叫林杜的士兵如法炮制的和一名士兵用起另一根铁链。
这么拉扯着铁链不要命的奔了一会,孙诺与杨中塘无师自通的默契的达成许多共识。杨中塘手中铁链向左稍微拉紧,孙诺就朝左边奔,两人就沿着方阵边缘朝左边拐弯。杨中塘稍微往右边放松一点,孙诺就向右奔,配合得如若一人。两人还创造性的发明了绞索法,就是正面困住一堆人,人数太多,让他们无法奔跑时,两人拉着铁链快速交叉位置,用铁链将一干人捆绑起来,等后面的骑兵杀光所有人,又拉平铁链继续跑。孙诺与杨中塘就这样单手拉铁链,另一手持火铳击杀或敲砍从侧方向攻来之敌,后面骑兵掠阵。就这样,他们一根链子,无数火铳竟然干掉了一个方阵,约二百来人。放在现代,说不定孙诺会写一篇论文去研究他们无意中发明极为有效的铁链阵法。
他们自己也没想到临时凑成的铁链阵居然有如此好效果,再接再厉奔入另一方阵,正待故技重施,大肆杀虐,却不想远处孙得功看得真切,下令将弓弩箭矢对准那一方阵,令旗一挥,竟全然不顾那全阵二百来人性命,命令放箭。箭矢未至,劲风扑面,只能挥铳格挡,可那箭矢密密麻麻竟是毫无停歇。
杨中塘忙令众人下马,躲在马腹后。最惨的就是马了,一会儿就被射得刺猬似的冤大头了。孙诺等人好在有厚牛皮护住前胸后背,可手臂腿上却无防护。孙诺手臂腿部多处中箭,有一处射得颇深。那方阵里的人却毫无防护,纷纷倒地。不一会方阵里就没有还站着的活人了。孙诺看着自己心爱的灰刺马躺在她面前喘着粗气,杨中塘伏在离她颇远的左方,一动不动,还有无数的箭矢从前方射来,她突然心里蹦出一个念头,她向上帝祷告,求上帝不要让她死在这里。总有一天,她必手刃孙得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