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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伯贤〕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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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很好奇储物室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是不是像电影里的那样,一整栋房子所有房间里面储物室的干净指数永远是最低的那一个,大大小小的杂物都被七零八散地遗落在那小小的一个地方,遍地都是蛛网灰尘,是某些生物的栖息之地。
我相信都暻秀的清扫能力,所以我并不觉得它会脏乱差到哪个地步,今天我见到了它的真容。
或许应该是这样的“真容”。
积水多到似乎一踩上去就会被溅湿裤脚,书架以一种很奇怪的倾斜方式卡在墙角,瓶瓶罐罐遍地在四处,水面上还漂浮着几十本通通浸湿的书,被水完全泡软成难看的黏糊固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像是花露水和沐浴露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
后来是我跟金钟仁一起处理了。
大雨很快就停下来了,就像它刚到来的时候那般急切迅速。
但是现在这一切却很难再恢复原样了。
窗外还下着淅淅细雨,老屋此时此刻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沉闷与压抑。
我挤干了最后一条毛巾,发现我自己都被弄得满头都是水。
悄然瞥了一眼坐在长凳上独自愣神的都暻秀,还有刚刚修理好水龙头从厨房走出来面色难看的金钟仁。
我感觉到了异样,像是有一块大石头沉重地压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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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本书基本无损,有28本书被湿透,56本书全部被毁坏。”
“两大瓶果酱被砸碎了,书柜其中的两个护栏断掉,地上还有很多的玻璃碎片,应该是上周买的那六个玻璃杯被摔碎了。”
“一瓶花露水,一瓶沐浴露,还有半袋洗衣粉。”
“以及8件衣服和2双鞋子。”我顿了顿,合上了登记簿,“损失费大约有七千六百多元。”
“怎么这么多?!”金钟仁一阵惊呼,人民币可不好挣。
“大多都是书的钱,最低单价都到一百块了,比重占得最大。”
我收拾着躺在地上刚刚接受我统计的物件,“当然这个数字不是百分之百准确的,我是往高了报,它应该会比实际价格更低一些,而且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被破坏了。”
轻轻瞥了一眼都暻秀,“……有的书晾干还是可以复原的。”
他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干坐着不动,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又好像没有。
我尽力地想要让气氛不这么死,但是金钟仁并没有那么理想主义化,他随便翻阅了几本没多少损害的书,大致查看内容后,原先皱着的眉头此时更紧了。
“这里面的字几乎都糊在一起了。”他摊开了书页,指着那黑压压的一团。
我尴尬地挠了挠下巴,“应该还是有几本是幸免的吧。”
“哥自己也不是不确定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确实只是为了安慰某个人而说的违心话。其实我也不这么觉得。
屋外巷子里的乌鸦撕裂地叫着,我们依旧陷入了沉默,也无人在意多少个小时溜走了。
都暻秀早早地睡下了。金钟仁把衣服都收好放在他床头,等到第二天再打算该如何处置一片狼藉的后院。
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太让我感到讶异了。
“我们其实是从上野郡来的。”
在我愕然的视线下,金钟仁放低了声线,“他没辞职之前是一个律师。”
“这些书都是他所有的教材。”
“很珍贵吗。”我说。
“不然他也不会锁在储物室里了,不是吗。”他仔细分离开黏合在一起的纸页。
“……”
“那你明天……怎么去县城啊?”我小心地问道。
他顿了顿,“不知道。”
“不然你打个电话给你老板吧?我去拿座机――”
“不用了。”
“哎?”
“我说不用了。”
“……你们也不要太难过了。”
他似乎听到了一个有点好笑的词,突然话锋一转:“难过?”
“哥干嘛这样子。”他突然抬起头,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锐利的眼神。
就好像眼前的人根本不是我所熟悉的金钟仁。
“感觉哥好像一点都没觉得很难过呢。”
我意识到他生气了,“什么?”
“为什么一定会觉得我们丢了东西受到安慰心情就能好起来?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哪里有……”
“现在被夺走珍视的东西的人是我们,不是你。”
他说,“一整天下来唯一一个没有损失的人就是你,你当然会觉得无所谓了。”
“……”
他从地板上爬起来,“哥早点睡吧。”
“……”
那番话语像是一根根沾了剧毒物的利刃荆棘狠狠地刺向我,我殊不知我之前自以为友善的安慰于他们而言却是变相的伤害,我似乎患上了失语症,明明心腹中翻涌着的是不惑和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的愤怒。
我看着金钟仁爬上了楼梯,回到了卧室,只剩我一个人孤单地留在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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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感觉呢?
我翻了个身子,看到暻秀缩在墙角,用被子将自己包裹成小小的一团,一向最早入眠的钟仁今天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极少见到我的这两个弟弟有过这样的反应。
窗外没有了熟悉的鸟叫声,而是很难听的乌鸦叫。
手紧紧揪着棉被,以往比其他地方都要冰冷的脚踝也一如既往地失了温度,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正在深深地束缚着我,即使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大概就是因为难过吧。
我的眼前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分辨出来那双桃花眼的主人是谁后,愣了愣神。
我缓缓地将被子盖住肩膀、盖住脖子、盖住下脸。
空气泛着一股因为下雨的清新味儿。
手摸向了枕头后方带有金属味儿的硬物,我松开了抓着棉被的另一只手,却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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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5日。
“哗啦!!!”还没听清楚就感觉整个听觉系统都被水给充斥得不留余地。
我整个人似乎天旋地转,像是一块已经坏掉了的海绵,身上的白衬衫被冷水给打湿了个干净,而我更是深知为什么那些人只敢用冷水而不用污水的缘故。
“悠着点儿倒!别让朴灿烈看出来了,下一节体育课我们跟他们班可是一起的!”某个男生小声地责备着几句,拿着水桶的人会意比了个ok的手势。
“喂,臭小子,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天天给女生暗送秋波,还跟着朴灿烈屁股后面走来走去,你这活得怎么这么恶心人呢。”
全程握紧的手指尖深深扎进肉里,我一点都不觉得疼,即使是接下来落在身上的拳脚打踢和讽刺之谈,我也不觉得很痛。
就是有点儿难过而已。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能自然而然地腾升出一种心理上的释然感,好在承受这一切的人是我,而不是朴灿烈。
这家伙细心但是眼拙,知道背后有人在盯着他不放却至今都未发觉自己身边的人连跟着他一起被受到了影响,一些扛不住的就灰溜溜地跑了,兜兜转转也就留下了他一个人。
不,还有我。
要是让朴灿烈吃了这么憋屈的苦,我宁愿让我自己全部抗下。
当然这前提是我不会觉得痛。
“今天就是你生日了,放学之后就去我家,我叔叔还特地为你准备了蛋糕,我记得他说他把蜡烛放在书包夹层里,也不知道鹿晗说的是我的书包,还是他老糊涂放到自己的皮夹里了。”
他认真地思索着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我平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一向敏感躁动的人儿只会在他面前格外有耐心,我也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歪理。
看啊,你连你真实的生日都不敢告诉他。
“……!”突如其来的痛感惹得我蹙眉,我不禁闷哼一声,身上伤口的痛感犹如一触即发的连锁反应,光是走一步路就感觉全身都像是在被榨干撕扯,疼得我龇牙咧嘴。
朴灿烈担忧看着我,“你没事吧?要我去跟你们老师请假吗?”
“我……”在我麻木之际,我隐约间看到了那些人紧盯着我此时的一举一动。
腹部又猛地一阵抽痛,痛感愈发放大,我隐忍着揪紧了新换的校服衣摆,力道之大似乎能把那块布料给撕碎。
感觉全身都在打颤了。
我有些腿软,很想坐下来休息,但是不行。
“伯贤你……”
“等一会儿就有跑步测试了。”我瞥了一眼朴灿烈放在我后颈线正安抚着的手,“我忍一下,过段时间就没关系了。”
“……真的没事吗?”他不免狐疑。
“嗯,没事。”我僵硬地扬起笑容,全身像是灌满了铅,脚步沉重到寸步难行。
可我还是要马上离开朴灿烈身边,我要是真的无法继续坚持,那也不能现在就在他面前倒下。
我刻意走向操场归队。
明知道那个人是很倔强的性格,朴灿烈只好收回了手,敷衍地回应叫他过来集合的同伴,目送我的离开,正准备也回去归队。
然而就在下一秒,那个瘦小的身影突然轰然倒地。
朴灿烈怔愣了几秒,然后立刻向前冲去。
“伯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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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地上,身体卷缩成一团,疼得额头已然冒出细汗。
我似乎是听见了谁叫我的名字。在这万籁俱寂般的世界之中,都像是被笼罩得密不透风,唯有那人的声音越过了千山万水。
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丑陋的带罪之身只能替你承担一些无用的物理疼痛。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我希望你能幸福快乐,这奢侈又牵强的愿望只要是因为你就拥有了一切可以实现的动力。
看着你此刻惊慌失措的模样,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告诉你我其实一点都不疼,即使我最希望能在那时伸出手擦去你的眼泪。
原来太阳也会哭泣。
我闭上了双眼。
真是抱歉,在你面前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