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腊月,京城内街道两边仍是冰雪全覆,被日头一照,晃得陆绎觉得有些刺眼。望了望面前依旧巍峨肃穆的北镇府司,陆绎暗暗握紧手中的缰绳,翻身下马,目不斜视,快步踏上台阶。北镇府司上下三天前就接到了陆绎官复原职的消息,自是不敢怠慢,除却门前的守卫行礼迎接,一干低阶官员也都早早在院中等待:“恭迎陆佥事。”陆绎微微颔首,同时对面前众人稍稍打量。与前日所阅的人事卷宗略作对应,心里有数后便遣散众人向内堂走去。
院内人大多松了口气。这陆绎虽是狱中死里逃生,又失了陆廷的庇护,但皇上恩泽犹在,万不是他们这些小小千户能得罪的人物。再加上坊间多传他酷烈暴戾,大家生怕这新官复任的三把火烧到自己,本是惊惧非常。没想到今日竟如此好答对,猜测这陆绎也并非声色不可能之人,心中不免松懈下来,三三两两讨论着日后如何迎合这位陆阎王。但这中间也有些面露苦色的,多是陆家过去的旧部。他们都明白这大公子收敛锋芒,心思定是更为深沉难测了。
“陆佥事请进。”跟随着侍卫,陆绎走进内堂,低头下跪行礼:“锦衣卫佥事陆绎拜见朱指挥使。”
“请起。”面前之人此话略有苍桑却中气十足,陆绎微微抬头,果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挺阔面目坚毅之人,当朝掌锦衣卫事,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朱希孝。
“你此番出狱复职可有为难之处?”
“劳指挥使挂心,陆绎一切安好,此番复职给您添了诸多麻烦,陆绎愧不敢当。”陆绎并未起身。这位接替他父亲位置的锦衣卫掌事,他从前也是有所见闻,身世显贵在朝局中却能持身中正。而且三年了,陆家旧部竟还有近半依然在锦衣卫中留任,刚才在院中其他人也未有一丝怠慢之心,心中已明了其用意,因此也是真心敬重这位的。
朱希孝听陆绎此言,点头暗忖陆廷此子聪颖干练,三年牢狱使他更加沉稳周全,绝非池中之物。
“不必拘谨,起来吧,我与你父亲共事十余年,自是知晓他的苦心。从今以后你当为国为君尽力尽忠,如有难处尽管告知于我。如果没什么事你就先行回去接手公务吧。”陆绎知他此言出于真心绝非官话,便起身拱手退下:“陆绎谨记指挥使教诲。”
回到自己的案头,陆绎马上叫岑福把锦衣卫在册千户以下的档案也调来,同时暗召几名依然在任的几个安插在各卫所的旧部前来问话。果然几个对他复职心有异议的人被朱希孝察觉后调到南镇抚司去了,而现有的三年内提拔上来的千户也有见风使舵和底细不明之徒。北镇抚司百户以下人员变动甚大,导致陆绎过去的许多一对一联系的暗桩齐齐断线。现在徐大人为当朝首辅,但从不营私结党,虽然朝堂上以他为尊,但肯定也是暗流涌动。锦衣卫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定有渗透之处。不知不觉已过午时,陆绎刚喝了口茶,忽得公公传皇上口谕,召他入宫觐见。陆绎起身后稍加修饰形容,便随行进宫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今夏今日当值巡街,忽然见到前方似是有些骚乱,忙抓住一个迎面跑来的卖糖葫芦的小商贩:“前面发生什么事了?”这商贩跑得不管不顾,糖葫芦掉了一地:“别挡路……诶!!官爷啊!那边有几个男的在一个药铺子闹事呢!那王掌柜哪挡得住啊,铺子都快砸了!”
“终于让我等到大案子了!说不定是赏格上一直挂着的江洋大盗!”今夏灵活地扎进人群,一溜烟就没影了,后面的杨岳跟都没跟上“江洋大盗能去抢药铺子吗!今夏你等等我!”
现场情况跟她预想的完全不同:铺子确实是砸了,桌椅都碎了一地,王掌柜却是安然无恙,只是愣住了。他身边还站着个小伙计,小伙计身后藏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女孩儿,似是受了莫大的惊吓,瞪大了眼睛大张着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除此之外再无旁人了。
“怎么回事?”
王掌柜定了定神道:“官爷啊,这几个人来小店胡搅蛮缠,差点儿掳走我的女儿啊!幸亏我这伙计拼命维护,官爷赶到把他们吓退了,不然我这可怎么活啊……”说着就抱住自家闺女,这小女孩儿好像缓过神来,嚎啕大哭起来。
“他们从哪边逃走的?”
今夏顺着王掌柜手指的方向望了望,人头攒动街巷繁杂,追是追不到了。此时杨岳也终于到了,将三人带回六扇门询问,自己在店中查看起来。
店内银钱都在,药柜里也都是寻常的药材,店面后通着一个小院子,晾晒着各种药材和衣物,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药铺,不为财不为物这几个人为什么要来闹事呢?
回到店内,桌椅碎了一地,应该是重物砸碎的,店内没有其他物品落地,应该是有人摔在上面。桌椅墙上都没有明显的划痕,来人没用兵器。桌椅对面的墙上有个浅浅的脚印,无法判断此人身形。纹路模糊,今夏比量了一下大小和高度,可惜地上脚印繁杂无法分辨。
今夏到巷内询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店里的情况,一片混乱中也没人对暴徒有什么印象,就是三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线索太少了,今夏只得回到六扇门。刚进门就见王掌柜三人被杨岳送了出来;“夏爷,已经询问记录好了,王掌柜说没什么损失,就不追究了。”
“啊?怎么能这样呢?”今夏刚想去追,发现王掌柜三人行走如常。难道店内的痕迹不是因为暴徒砸店,而是打斗造成的?而且是暴徒落了下风受伤逃走?想到这儿,今夏揪着杨岳:“询问记录呢,拿给我看看。”粗略浏览一下,她将册子卷了起来蹦得老高,狠狠地敲了一下杨岳的头: “大杨,这次我觉得我们真的遇到大案子了!晚上咱俩碰头,得暗中盯着他们!”
“啊?他们怎么了?”
“他们在撒谎!”
另一边,陆绎进宫。
“微臣陆绎,拜见皇上。”陆绎进殿,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陆佥事来了,起来吧。”陆绎听得皇上气息虚浮不稳,语气未有异样,继续伏身:“微臣有负皇恩,本应以死谢罪,承蒙皇上宽宥,广施恩泽于天下,微臣才有今日。还能再次面圣,微臣……愧悔难当。”
座上之人睁开眼,缓缓的坐了起来,道:“朕最近总是梦见你的父亲,梦见他在火光中看见我时的笑脸,是那么温暖。”说着他摸了摸椅子的扶手:“这万人之上的皇位,只有真正坐在这里,方能真知高处不胜寒。”皇帝提了口气站了起来,看着座下伏身跪着的陆绎:“你可明白,朕的用意。”
陆绎缓缓抬头,不敢与其直视,却也从皇上眼底读懂了什么:“微臣定当不计一己得失,为皇上尽忠效力。”
“好,陆佥事,陪朕出去走走。”
冬日里的天光总是暗的早些,外面也更加冷了几分。陆绎跟在皇帝身后慢慢走着,思绪转的飞快,嘴上却道:“皇上您慢点。”
“老喽~”皇帝一张口,被冷风一呛咳嗽了两声:“如今怕是连捶丸的杆子都挥不动了。”
“皇上福泽深厚,现下只是时节不好,等来年开春了,微臣还陪您捶丸。”皇帝笑笑:“朕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清楚。”回头看了一眼陆绎,挑挑眉:“陆佥事,诸事已定,你先回去吧,一切照旧。”陆绎行了礼告退,皇帝侧身叫李公公:“你说,这陆佥事明白了没有。”
“皇上,陆佥事明白什么?”
“笨!”
陆绎回北镇抚司的路上,脚步不停,思绪不止。皇帝对他一来是爱屋及乌,特赦复职,二来是内阁权力过大,身边无人可用。三来锦衣卫直属皇帝,而皇帝已垂暮,一旦驾崩,锦衣卫定有大变。朱希孝正是皇帝遣来护他周全。锦衣卫如今是权重风光,但这权力必须是皇帝手中的权力。不论是现在的皇帝还是将来的皇帝。
陆绎闭了闭眼,越发觉得皇上好像还有深意。回北镇抚司处理完人员变动的卷宗,深知恢复情报网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只觉得疲累非常,也不想回家,他想呆在能让自己感到温暖舒心的地方。
能看得见今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