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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接上文)

揽月故事馆

外公过世好几年了,外婆并没有改嫁的想法,也很少有男人使她动心。看着她日子艰难,后来在亲友的撮合下,让外祖父的大侄子,也就是外公的堂弟上门招了亲。

别说在那种艰苦岁月,就是在当今衣食无忧的年代,一个家庭没有男人的支撑,也颇显艰难,就像一栋房子抽走了顶梁柱,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

男人入赘后,外婆倒是轻松了许多,不过批斗时还是喜欢把外婆推上台,新来的男人还没有急着动他。两年后,外婆又生了一个女儿。此时,外婆身边已经是三个女儿了。一个家庭,经历过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情况显得特别复杂,加上外婆这种直炮筒一样的脾气,想处好这种关系几乎不太可能。

三个女儿都不是同一父母所生,而且性格相差甚远,特别是大女儿,父母均已离世,对自己称呼为婶婶和叔叔的父母,根本谈不上感情,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的并不是这两个人的血液。

外婆为了缓解这种关系,给大女儿找了婆家,几年后母亲也送出去给人当了童养媳。家庭负担减轻了,又有男人撑着,日子好过了许多。男人是棵挡风的大树,站在树下,外婆感到不像从前那么风雨飘摇了。

如果命运能顺着这样的轨迹行走下去,那么外婆一生也就不至于太过孤苦、太过动荡。可是谁知外婆五十五岁那年,男人又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匆匆离世。

第二个男人过世之后,人们对外婆的态度明显冷漠憎恨起来。本姓本族,左邻右舍都视她为扫帚星,无论男女老幼,对她都是恶言恶语,冷脸相向。特别是大队支书,一直怀恨在心,批斗会上对外婆出手一次比一次狠毒。

寒冬腊月,把她派到水库工地上去劳动改造,既要上工挑土,又要到食堂帮厨洗菜,满是皱纹的脸上、手上全都冻烂了。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洗菜刷碗,手指冻得又红又肿,人们对这些视而不见,没有哪个人产生半点怜悯,对于地主婆个个都显得立场坚定,爱憎分明。

工地上阶级斗争抓得更紧,隔三岔五就把地主富农分子揪上台去批斗一次,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每次批斗都把外婆当成典型,让她脖子上吊块纸牌,上面写着打倒地主婆黄凤梅!

台下人都说这是个万恶的地主婆,命硬如刀,天生就是个杀夫相,接连克死了两个男人。人们把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转化为阶级仇恨,大有将外婆批烂批臭,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势头。

那段日子,外婆见不到天日,但是她还是咬牙挺了过来,外婆连这样的折磨都能忍受,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外婆的忍受在某些事情上还是有限度的,能忍的她全忍了,不能忍的决不苟且。无论是谁,只要触动了她那根痛感神经,她就会不顾一切,霍出去跟人玩命。

春上种菜的时候,因为两只下蛋的母鸡毁坏了队长家刚出土的菜苗。队长老婆回来二话不说,一棍子便打死了外婆下蛋的母鸡。结果两个女人大吵大闹起来。

开始也就是一般性的对骂,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后来队长老婆感觉自己没有占到住上风,于是语气一下变得恶毒起来。他骂道:"你这个地主婆,孤老鬼,贫婆×,犟么嘴呀!你是个绝后的货,你争这争那,你争个啥?你争块棺材板!你灵牌都没人端,死了两间破屋都要分给别人家呢!"

外婆吵架本来也算个高手,可是被队长老婆这么一顿羞辱,身子立马就僵住了,牙关紧咬,一股钻心的浊气壅塞于胸前,像鸭子吞田螺,抻长脖子,憋得半晌发不出声来。那女人见外婆被她噎住了,于是更加肆无忌惮,恶毒的话像炮弹一样攻打过来。

外婆的脸先是死白,后来变得铁青。她突然头发一甩,发疯似的窜了过去,从后面一把揪住队长老婆的头发,然后劈头盖脸就是几掌,队长老婆被外婆打得昏头转向,眼冒金星……

队长老婆后悔自己一时轻敌,小瞧了这个被人踩进了烂泥坑中的地主婆。她根本不相信她有这个胆量,搞突然袭击,居然敢攻击无产阶级专政下的人民群众。外婆把队长老婆撂倒在地,呸了她一脸的痰,然后扬长而去。这一刻,外婆感到气流通畅,脚步轻盈,浑身舒爽,终于洗雪前耻了。

队长老婆可是泼辣尖酸出了名的婆娘,外婆敢对她下手,这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出工归来的队长来了个以牙还牙,一手揪着外婆的头发,朝村口倒拖,他要把她拖到晒谷场上去批斗。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尽管队长大呼小叫,上窜下跳,忙乎了一阵,却只招来了几个老人和孩子。人们稀稀落落站在不远的土坡上张望,女人借故做饭,缩在灶房里直乐,终于有人为她们出气了。

批斗会还是没能开成,队长很扫兴,他不明白,这些出工归来的社员怎么突然丢去了阶级立场,不听他的调遣了。

队长的气全撒到外婆身上了,外婆被揍得鼻青脸肿,但她一声不吭。外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后来队里派人催她出工,说再不出工就要把她揪出去示众。外婆迫于压力,只好咬牙撑着伤痛,一瘸一拐地到地里干活……

与队长老婆干仗之后,外婆的身心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并没有获得半点胜利者的快意,反而像经霜的茄子,一下子就蔫软了起来。外婆的伤害并不是单对她的肉体,而是深入了她的心灵。

在乡村,一个寡妇本来就低人一等,再加上地主婆的名份,这就更低了好几等了。这些还在其次,关键是外婆只生了两个女孩,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家庭在当时的乡村被视作绝后户,死了没有人能续上香火血脉,连一些破烂家产也常常被外人瓜分。

这一点对外婆来说倒是致命的打击,它对外婆的刺激远远超出了此前任何一次,包括丧偶、批斗和挨打。很长一段时间,外婆都没有缓过神来,想起这事就心中发冷,牙齿打战,如鲠在喉。

外婆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年近六旬的老寡妇了,想生育已是下辈子的事,不想成为断香火血脉的绝后户,唯一的方法只有找个儿子过继门下。

外婆决定用这种移花接木的方式来获得儿子。那段时间她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亲友关系,四处打听,终于在磨坑大山沟里找到一个愿意过继的儿子。外婆欢天喜地,兴奋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

为了把这个年满18岁的男孩接纳门下,请老先生在红纸上用半古半今的文字写了过继帖,给儿子取了名为德世。意思是要让祖德流传百世。

有了儿子,外婆显得精神焕发起来。清晨和傍晚,工余之后,外婆便带着嘴上刚长一圈绒毛的儿子,到外面去溜达,儿子梳着小分头,身上穿着新做的衣服,在村里转悠。

外婆告诉他哪是自己的菜地,哪是自家房子。如果不是土改,这么大一栋上下三重的房子,几十个房间,全都是自己的,告诉儿子慢慢等,说不定哪一天房子就归还了。

外婆眼睛发亮,脸上放光,在人前第一次有胆量抬起头来走路。外婆当时的神态很像现在别墅区里遛狗的贵妇人,浑身充满自豪。

儿子的到来让外婆感觉日子有了奔头,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平时不管如何挨批挨斗,她都能忍受,回到家里心里感觉暖烘烘的。繁重的农活之后,她还要回家洗衣、做饭、种菜、喂猪。

儿子20岁那年,给他娶了房媳妇。这个媳妇同样是从大山里娶来的,那个时候山里是吃红薯度日的,能够嫁到平原地带,嫁到种稻谷吃大米的地方,自然算是高嫁了。所以女方也没有嫌弃什么地主成份,想着毕竟是从糠箩筐跳到了米箩筐,怎么想着都合算。

外婆过继儿子后其实没有享过一天福,反而生活质量不断下降。因为儿子结婚后,接二连三地生孩子,有了孙子外婆更高兴,盼的就是人,现在有了人,她觉得自己终于为这个家庭续上了香火血脉,所以整天洗着屎片尿片,心里头也是乐呵呵的。

儿子第一胎生的女孩,孩子生下没有奶,靠喂米浆喂养。外婆一天数次转动那块沉重的石磨,洁白的米浆像乳汁一样,从磨齿里汩汩溢出,然后用纱布过滤,上笼蒸煮,几个小时一次,不厌其烦地干着。特别是冬天的晚上,天寒地冻,一个晚上要起来五六次,外婆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小孙女是外婆一手带大的,眼看着开始咿呀学语,稚动稚气地喊着奶奶。很快儿子又生了第二胎,二胎是男孩,外婆更是如获至宝,喜笑颜开,悉心照料。孩子一个个长大,家庭矛盾也随之而来,看似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积压久了也就生出怨气,外婆与儿媳的关系不断恶化。

外婆那张嘴直来直去,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偏偏儿媳的嘴巴天生曲里拐弯。骂人都像唱歌,说起事来跟翻书一样,一览千章。如果儿媳妇有点文化,能写文章,那一定是妙语连珠,火花四溅的,相信每篇都是文采出众的锦绣华章。

较量过几次,外婆知道不是对手,只好甘拜下风,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村里人给儿媳妇取了外号,"线车子",为了顺口,后来干脆省掉了线字,直呼车子。意思是她嘴巴像纺线的车子,一天到晚呼噜噜转个不停。

车子媳妇喜欢串门,别人知道她们婆媳不睦,于是不怀好意者故意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结果不出两年,婆媳就天天吵嘴,摔盘砸碗,最后外婆被逐出家门。工于心计的儿媳来了个反客为主,鸠占鹊巢。

外婆本来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出走的,她自己也没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她只能痛在心里。既然引狼入室了,就只好哑巴吃黄连。俗话说:田要深耕,子要亲生。成年后过继的儿子,没有半点血缘亲情,说儿子顶多是个名义,终究是靠不住的。

车子儿媳颇有表演天分,她向外展示的绝对是一个贤慧孝顺的女人形象。外婆说要离家时,她站到门外,大着嗓门拼命挽留。她不同意外婆出走,就是讨饭也要她呆在这个家里,要不外人会怎么说她?!她可不愿落个赶老娘出门的恶名。

外婆只好当着众人的面,对老天说:这是我自己要走的,是我自己不愿待在这里了,与任何人无关!

车子媳妇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要让大伙看看,自己可是挽留过她的,是她执意要,她要走我也就没有办法啦!

车子媳妇刚进门时还是很收敛的,她知道先夹着尾巴做人,再从长计议。那段日子婆媳关系很和谐,当时两人也推心至腹,无话不谈。外婆怕初来乍到的儿媳妇吃亏,把村里男人女人独个给她点评了一遍。哪个男人好色,要当心;哪个女人心肠狠毒,要提防;哪个女人喜欢偷人养汉……

外婆当年跟她说的话,现在车子媳妇还牢牢地记在心里。婆媳关系恶化之后,车子媳妇就把这些沤得快要发霉的心事抖露出来。儿媳妇这一招果然厉害,让人无话可说,这不但是假手于人,笑里藏刀,更无异于借刀杀人。

一天晚上,外婆刚刚忙完家务,准备收拾一下进房歇息,突然听到门板咚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一个黑影冲了进来。黑影二话没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乱打,拳头雨点一样落到外婆的头上、脸上、身上,外婆很快就被打晕在地。

外婆被撂倒了仍不解恨,黑影还在外婆身上狠狠踢了几脚。从里屋听到有异常响声,外婆那儿子才端着油灯,慢吞吞地出来,抬头一看是一脸愤怒的队长,见队长边打边骂:让你这张臭嘴嚼蛆,烂舌头,今天看我不揍死你这个地主婆……

儿子眼睁睁看着外婆挨打,竟一声不吭,手里端着灯盏,还轻声劝队长息怒。队长觉得收拾得差不多走了,这才转身出门。儿子把外婆扶起来,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外婆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外婆被打伤后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她被这顿从天而降的毒打弄晕了头,她不明白队长为何会对她下这般毒手?想想自己也没招惹他。外婆哪知道这是家鬼串外邪,笑里藏刀的儿媳从中作祟,把她当年看到队长偷队里稻谷的事给抖了出来。

外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车子媳妇却一改从前,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细心侍候。外婆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她心里迸发出来,她决定嫁人。

一个老太婆,去哪嫁人?这话说出来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没想到外婆还真把自己给嫁了。天上的金童配玉女,地下的瘸驴配破车,老太婆虽老,但自有老头子需要。

挨打之后,头还肿胀得十分厉害,她便来到了我们家,不久就找了一个老汉。老汉有儿子,有媳妇,家庭情况有点复杂。只能生存于简单之中的外婆,显然适应不了这种复杂状况,只呆了一年多一点,又弄得矛盾百出,再次黯然离开。

不久又找了个老头,没过多久又分开了,用现在流行在青年人之中的话说,外婆这算是闪婚。有人背地里骂外婆是老风流!说她是头嫁一碗水,二嫁一碗油,越嫁越风流。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婆了,风流个啥?这是被逼无奈。开弓没有回头箭,离开了儿子,走出了那扇大门,就是抛尸露骨也没脸面回去了。

接着外婆又找了个老头,这一次算是找对路了。老头一生单身,上无兄,下无弟,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最关键是老头脾气好得出奇,像个糯米果,一个面粉团,外婆说圆就圆,说扁就扁,不管怎样揉搓,听任安排,大小事情均由外婆说了算。

嫁给这个老头,对于外婆来说算是苦尽甘来。老头非常勤劳,家里什么都有,黄豆、稻谷、玉米、红薯,还养着一群羽毛鲜亮的母鸡和鸭子,猪栏里有两头肥猪。两个老人快快乐乐地过着幸福日子。平时吃不完的粮食就拉点上街卖,卖回来的钱一分不留,全都交给外婆。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它让两个迟暮老人嗅到幸福的味道。

那几年外婆确实是过上了开心的日子,换了地方,批斗的频率也大大减少,在人前有点扬眉吐气的味道了。

外婆日子尽管好过了很多,但一些不好的习惯还是改变不了。比如有一次她来我们家,母亲特地杀了只鸡,鸡是下午杀的,杀好切成小块放进锅里用微火焖,然后一家人一起到后山地里干活去了。当时外婆也跟着去了,在菜地拔了一会儿草,突然说肚子痛,说要上茅房,于是她一个人无回了家。

后来外婆又回来了,依然在菜地里帮着拔草,说些闲话。太阳下山之后,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母亲说收工吧!姐姐便扛着锄头往回走,回到家我们都在厅堂里换鞋歇息,等着母亲进灶房弄夜饭。母亲在菜地带回一篮青菜,在井台上洗好,拿进厨房准备炒。

母亲拿着大碗去盛鸡汤,揭开锅盖一看,发现锅中的鸡肉被弄得一遍狼籍。鸡块上有被撕咬过的痕迹。母亲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很生气,但还是忍住了没说什么。晚饭时把鸡块端上桌,外婆竟然连筷子也不伸,一块都不吃,说她不想吃鸡……

还有一次小姨妈的大儿子结婚,席上有吃剩的扣肉,外婆用一条手帕偷偷包了一碗,晚上说是上茅厕,竟爬起来吃了好几块冰冷的扣肉,结果肠胃受不了,泻了一身一床……

夏谭甜(作者)和上一篇是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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