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短篇小说 > 揽月故事馆
本书标签: 轻小说  若初文社 

44

揽月故事馆

外婆正式进入我的视野是十岁之后了,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天,一个满脸青紫,脑袋肿胀得像皮球一样的老太太出现在我们家里。老妇人颤抖着身子,牙齿不停地打战,她钻进灶房,蜷缩在灶门角里不停地呻吟。

我能想象得到,当时母亲有多么意外。自从十三岁离开外婆,此后母女俩一直未曾见过面,亲情被岁月冲淡,血脉随光阴而疏离。好在母亲已经是五个孩子的亲娘了,为人之母后,母亲心头少了决绝与坚硬,多了宽厚与柔软,郁积心间的垒块逐渐消解,血脉的热度转化成无声的柔情。

当年外婆把她匆匆送走的怨恨已经淡若烟云了,母亲已经懂得用一个母性的情怀来给外婆换位,来给自己疗伤。打断骨头连着筋,剪断脐带的一刻,母子有着一样的疼痛。

看见面目全非的外婆进入家门后,母亲强忍眼泪,她不想让外婆看见她流泪,母亲已被岁月的风霜磨练成了一个坚强的女人。母亲轻轻地唤了一声娘,外婆的眼泪便一涌而出,接下来母女俩抱头痛哭!一阵唏嘘过后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或许母女都明白沉默是最好的表达方式,此时惟有沉默方能填充几十年来的情感空白,这种深入骨髓的记忆无法用语言来表述,所以她们保持了沉默,看似一言不发,实则已胜过万语千言。

母亲赶紧给外婆烧了一盆很旺的炭火,煮了一碗滚烫的姜汤,然后再打来一盆热水,轻轻地帮外婆擦拭伤口,梳理那一蓬乱草般的头发。

母亲的手一直不停地颤抖。她不理解,人心都是肉长的,乡里乡亲,别人为何能下这样的毒手?!外婆头上的伤口肿胀起来,流出的血把头发浆连在一起,硬邦邦像一把沾满了胶水的刷子。额头、脸颊、脖子好多处留有乌紫,血流淤积,乌青的边缘扩散出紫色的阴影,边缘留下云彩一样的暗红,这是严重的皮下组织损伤和肌肉坏死。

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刚好放学回来,母亲用灰布给我缝的书包还背在身上,我风急火燎地跑进屋,想去灶房看看母亲做好了饭没。刚一迈进灶房的门槛,我身子便猛然一震,好像突然从哪儿伸来一只大手,一把将我拽住,立马收住了前行的脚步。

我一脸惊奇,瞪着大眼,像遇见了外星人一样,怔怔地盯着这个披头散发,面目怪异的老妇好一会。老妇人的眼睛已经肿胀得只剩一丝缝隙,她努力了几次,很想给我露出一丝笑脸,但面部肌肉绷得像鼓皮,浮肿起来的皮肤闪着可怕的光泽,就像充气太足的气球,不仅没有了一点舒展的余地,而且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让人看了十分难受。

母亲见我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赶紧招手,示意我过去。我低着头,略微朝前移了那么一小步,然后站着再也不愿动弹了。此时听到母亲小声对我说:伢儿,过来呀,过来呀,快叫,快叫声外婆!

事情太过突兀,我一下无法适应。这个面目怪异,从天而降的外婆来得太过突然,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心里没有一点接纳的准备,没有一点铺垫的过程。我低着头,不愿叫,当然我也不敢再抬头面对那张怪异的脸膛了,严重变形的五官实在太恐怖。

母亲像个负重前行的旅人,很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再没听到她言语了。时至今日我也没弄明白,当时不愿叫一声外婆的真正原因。也许是外婆的面目实在恐怖,也许是母亲的声音轻飘飘的太过细小,细小得没一点儿力度,让我从中找到了某种犹疑。母亲的话显得底气不足,那样的口吻似乎是在与我商量或者吁求,与平时说一不二,毋容置疑的口气判若两人。

十来岁的男孩正处在一种羽翼渐丰的叛逆阶段,如果再小几岁或许就会毫不犹豫叫一声外婆。小孩子没有明显的爱憎与分辨能力,父母怎么说,一定就会照着怎样做。而十岁之后,就有点不太一样了,究竟哪儿不一样呢,也说不清楚,总之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尽管还是混沌初开,认识肤浅,对复杂世事没有正确的判别能力,但此时脑海里已经塞进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个人意识。

当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一场接一场的批斗会,在幼小心灵中留下深深的印痕,加上学校师生对运动的狂热,使我们那一代人在小学阶段就有敏感的政治嗅觉和模仿天赋,我们班上就有几个同学写过校长的大字报。阶级斗争一统开下的意识形态已经渗透到我们的心灵中。我感觉自己的外婆不应该是这般模样,我无法接受这个模样丑陋,浑身肮脏的老太太成为我的外婆。

我不懂得,当初自己对外婆那种态度,不知给她造成了一种怎样的伤害。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好像每个人对外婆都有鲜活的记忆。在别人关于外婆的口头叙述或文字记载中,几乎千篇一律,都是宽厚、慈祥、温馨和美好的。这个世界上无一例外,每一个人都深爱自己的外婆,亲近自己的外婆,思念着自己的外婆。

如此说来,我成了群体之外的另类,不说把外婆视为狼外婆这么恐怖,至少与外婆有很深的隔膜。长期以来,关于外婆的话题似乎成了我内心的隐讳,只要有人谈起外婆,我总是悄然回避,觉得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就像麦芒刺进衣服,外面了无痕迹,内面却真实地存在,说不定哪个时间就会在我的肌肤上猛扎一下,让我记住那种隐形的疼痛。

这种痛感除独自感知外,无法与外人道也。那时少年轻狂的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外婆,更没有关爱过外婆。小时候听大人说:外甥狗,摇着尾巴走。当时根本不明白这话的内在含义,在乡村人眼里,外甥天生是向外的,就像一条养不亲的狗,它吃饱喝足之后照样会摇摇尾巴远走高飞。

外婆不在人世之后,我以为关于外婆的话题不会再显得那么沉重,但是我完全错了,血脉亲情是无法洗刷的东西。不惑之年再来追忆外婆,除了痛悔和内疚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每年清明节、七月十五中元节,焚烧写满先人名字的纸钱时,我就会想起这些流淌在纸页上的祖先:"外婆黄凤梅冥中受用"、"阳凡外甥处具财袱五大包"。土黄色的表芯纸封套上用毛笔竖写着几行小楷,横平竖直的文字像一道直逼而来的刀锋,在我面前闪电一样蔓延开来,成为心底一道无法修补的暗伤。

外婆在世时,我没有给过她一分钱,当然我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有收入,只是个穷学生,但至少没有过那份心意,哪怕是画饼充饥式的也没有。现在她入土多年了,自己却大把地给她"烧钱"。面值亿元的冥币,成堆的金银财宝,纸糊的豪华别墅,望着这一堆虚拟的财富,我的心越发感到沉重。

面对亲情竟然虚伪到这种程度,真让自己吃惊!每当这个时候,我感觉真实的生活正被世俗的外力所牵引,渐渐坠入一种虚无冷漠的境地,我为自己的行为深感羞愧。

开春的时候,那条游蛇似的小路腰带一般隐藏在山间,那是一条通往外婆墓地的通道。这些年路旁边伸展了几条纵横交错的小径,小径上荒草萋萋,很久没有行人的脚板踩过了。站在路口,望着脚下一堆馒头似的荒冢,我突然有了醍醐灌顶般的顿悟:不仅脚下这条小径通往墓地,世间所有的路,其实最终都是通向死亡……

外婆的墓地选在一块背阳的山坡上,坡度很陡,且紧邻一条自东向西的小河,我不知道这是谁选的墓地,这样的墓地为后来的事件埋下了深深的伏笔。我更不明白,这条小河为何会从东向西流淌?我们的雄鸡版图属于西高东低,多少大江大河都是由西向东不息流淌,然而这条小河却自东向西而去,这是不是某种宿命式的象征?

每当站在清冷的墓地,除了忏悔,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这样的行为无法给死者一丝一缕的安慰,但面对强大的现实,我又不得不极力为之。清明不扫墓,鬼节不烧纸,在乡村被视为绝后的孤坟。

孤坟野鬼,这是逝者的不幸,后人的耻辱,子孙的不孝。只要还有一丝血脉在延续,我不敢让逝去的亲人成为孤魂野鬼。尽管阴曹地府是人类的虚构和想象,那是活着的人永远无法抵达的地界,可是谁也背不起遗弃亲人的骂名。

正因为有这样的习俗,才加深了血脉亲情的延续,无论你漂泊多远,位居何处,每年清明节,子孙们都会千里迢迢赶回故乡。祭奠离世的先人,能做的也只是上一把土,供一炷香,完成一个心愿。

远道而来,完成这个简短的仪式之后,便会沿着长满杂草的山坡,告别乡土,返回喧哗的城市,等待下一年这个节日的到来。人生就在这样的轮回往复中慢慢将生命耗尽,完成一代人与另一代人的替换。

我那外婆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外婆,无论她的性格与命运,都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和另类的属性。她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她的复杂性与多义性成为那个特殊年代中的标本式人物。

我动笔之前,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我的外婆,但翻遍《辞源》、《辞海》、《现代汉语词典》,均未能找到合适的词语,感觉哪一个词语都有难以准确而全面将外婆概括。

外婆的坚韧、孤独、率性、童心,隐忍,外婆的愁苦、忧伤、疼痛全都活在那些入世的词语之外,任何一个词语用在她身上都过于简单,过于随意。

外婆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在缺吃少穿的年代,她把自己仅剩的半升大米送给了一位带着孩子沿村乞讨的妇人。那对母子当时饿得双眼发绿,浑身浮肿,拄着棍子,东倒西歪,连路都走不稳了,外婆看着便流泪,于是把家底全掏了出来。把米送了人,自己一家却吃了半个多月的苦菜。

外婆一生极其坎坷,命运一路阴霾,就像穿行在漆黑的洞穴,尽管她在洞穴里左冲右突,但最终也没能使她见到多少光明。

外婆是一名黄花闺女,命运却安排她嫁给一个再婚男人。男人身体不好,前妻还落下一个脾气很臭的女孩,稍有不随她意,便以死相逼,常常弄得外婆措手不及。

外公因这事没少教训过外婆,外婆就是挖肝掏肺给小家伙吃,她也毫不领情。左右为难的外婆常常受这种夹心气,像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外婆嫁到外公家来没有享过一天福,厄运倒是接二连三地降临到她头上。嫁过来不到一年便生了我母亲,早产的母亲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几乎没离过药汤,平日里一场感冒也弄得一惊一乍的,没少让外婆操心。

后来农村开始划成份,外公家因为田土较多,而且还雇了长工和短工,被定为剥削阶级,划为地主。划为地主之前,苦心经营家业的外祖父已经离世一年多了,很自然地主的罪名便落到了外公头上。

外公却是半个书生,不知是生性胆小,还是身体确实经不起一丁点儿风浪,只揪斗了两三次,就彻底趴下了,不出半年便大口吐血,一命呜呼!那年我母亲才五岁。

那个年代,成份就像无法洗刷的胎记,已经渗入了这个家族的骨髓,出身问题是头等大事,事事都被它左右,地主成份不可能让它无故消失落空。从此地主婆的名份就由外婆这个本来毫不相干的女人背负着,而且这一背几乎就背了一生。

难怪人们说自古世事三懵懂:天上打雷一懵懂,蛤蟆跳井二懵懂,姑娘嫁人三懵懂。姑娘嫁人全凭运气,那年代没有什么恋爱交往,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好是坏,全凭运气。女人认命,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说到婚姻,时至今日也没有多少改观,它仍是一件风险极大,成本极高的事情,就像一场赌博,押上去的往往是一生的幸福。好的婚姻能造就人,不好的婚姻却能毁灭人。

外婆嫁进这个门,再怎么着也得认命。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外婆不仅每天要下地劳动,而且时常要遭批斗。那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作为一个女人,在外头折腾了一天,回家还有一大堆家务活等着她做。

每天清早起床,不到深夜别想休息,日复一日,铁打的人也吃不消。晚上躺在床上一身酸痛,孤苦无奈的外婆,除了搂着我不谙世事的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外,连个倾诉的对象也找不到。有谁能理解,那些漫漫长夜,外婆是怎样熬过来的……

外婆除尽了一个女人应尽的义务外,还把一个死去的男人逃避掉的责任全部承担了下来,没有人知道外婆那个时候有没有偷偷哭过。

在她的周围,外婆找不到一丝怜悯,半点同情。那汹涌的苦水日复一日在煎熬、浸泡,使外婆具备了超凡的忍耐力。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一般人是无法承受的,那是一种双重挤压,不仅对肉体折磨,而更多的是对精神摧残。

那个年代,为此而寻短见,或者发疯发癫的不在少数。外婆却不急不恼,无论是批斗,还是带惩罚性的劳动,她都默默地承受,再多的苦水她都咽进了肚子。

外婆就像一块吸水能力极强的海绵,把所有的苦水都吸进了内心。外婆的忍耐能力是我们所有亲人当中最强的一个,这一点许多男人也望尘莫及。如今生活在太平盛世,仍然愁肠百结,唉声叹气,房子倒是越住越大,心眼却越来越小。

尽管外婆虚心接受改造,诚恳接受批斗,但大队支书、生产队长还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对外婆存在诸多的不满,每次批斗都要找出外婆一大堆罪行。

某个黄昏,外婆到镇上买煤油,回来时走的是一条小路。外婆看到供销社老陈的瓜棚下挂着几只拳头般大小的南瓜,这种普通的农家蔬菜,其实自家的菜园中也有,但不知何因,她竟一时兴起,忍不住伸手摘了一只。

外婆正准备将小南瓜藏进布袋时,在不远处菜地里锄草的老陈看到了,他风快地冲过来,一把揪住外婆,大骂:你这个贼婆!地主婆!真是胆大包天,敢偷老子的瓜……

这事对于外婆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从此地主婆头上便多了一项罪名,贼婆!批斗的时候人们下手更狠更毒了。

外婆这是为哪般呢?!一只青南瓜,不是啥稀罕物,自己家也种了不少,她偏偏去伸这个手,这不是惹火上身吗?外婆这种小孩子般的行为真让人匪夷所思。

让外婆吃了更多苦头的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嘴巴,二是相貌。她矛盾的性格表现在这里,多数时候她属于那种口无遮拦的人,快言快语,直抒胸意。有时她又一言不发,沉默不语,真是该说的她偏不说,不该说的,她不受大脑支配,一不小心就从嘴里滑了出来。外婆这性格给自己招来了不尽的麻烦。

比如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好不好,某位妇人偷了某位汉子,她总会当着别人的面,竹筒倒豆子一般。她不知道隐藏,不知道拐弯抹角。

祸从口出,外婆终于给自己招来了好几顿毒打。一次散了批斗会,她摸黑从外面回来,路过村口张寡妇家时感到口渴了,想进去要口水渴,她刚一踏进门便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

大队支书正衣衫不整地从张寡妇的屋子里钻出来,当时支书出门时用力咳嗽了两声,这算是有意提醒她了,但外婆偏偏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几天后一不小心把事情说出来了。结果当天晚上支书就手握又粗又长的竹烟杆,对着外婆的脑瓜擂鼓一样,狠狠敲了几下……

还有一个原因是外婆的相貌,有人说,外婆天生就像个地主婆。我不知道地主婆该是啥样,只从电影里,从连环画上看过地主婆的模样,那个模样还真与外婆有几分相似。

首先是肥胖,外婆身材不高,但四肢肥胖,肚皮浑圆,脸盘如面瓜,走路活像只养肥了的母鸭,左摇右摆。在那种缺吃少穿的年代,外婆的肥胖是怎么来的,这几乎是个迷团。

听人说外祖母是个精瘦的女人,思维清晰,世事洞明,说话有条有理,分寸拿捏恰到好处,颇受乡邻敬重。很显然,外婆的肥胖并非遗传。

外婆还有一处最具特色的地方,那真是让人过目不忘。她右眼皮上长着一个圆形的肉蒂,那个肉蒂很像旧时候老人对襟衣服上的布纽扣,如果现在来形容更像电脑上打出来的宋体单引号。

倒悬的肉蒂像一声惊叹,让人一眼就记住了这张脸。圆圆的肉蒂悬挂在眼皮上,把眼睛这扇完好的窗户给堵塞了。多年后,姐姐上幼儿园的儿子给外婆取了个很搞笑的名字:蒂蒂外婆。从此,小孩子背地里都叫她蒂蒂外婆

夏谭甜(作者)仔细看你会发现这是一个故事

上一章 43 揽月故事馆最新章节 下一章 45(接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