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夏安安愣是翻来覆去未睡着。因为一闭上眼,脑海中便是库库鲁发来的一大段文字。
她从未指望他会透露出太多信息,但他给的内容的丰富是她没料到的——她看得出库库鲁竭力在用平静的语言讲述他的过往,可那充沛的情感无法被封印在字里行间。
那情感与文字交融,也从其间溢出,慢慢将她感染。
悲怆的,绝望的,也包含着一点点期望。只是那期望太微弱了,就如同一颗将熄的火星坠入柴堆中,很难燃起明亮的火苗。
点亮手机屏幕,呆愣愣地看着聊天界面——她竟不知如何回复他。在那一瞬她被强行剥去了语言表达能力,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始终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满腔的酸涩找不到寄托的对象,只能渐渐将她全身浸泡在其中,久而久之,视线被将出未出的泪水给模糊了。
他是怎样一个表情打下这段文字?夏安安闭上眼睛,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印象中的他太明朗了,整个人好似站在阳光下,外界的阴影都难接近他半分。
突然又从回忆中抓出一些细节:当时在公交上接电话时脸上的嘲讽,小洋楼中谈起母亲时眸中的落寞,发烧时明明难受却强撑的倔强……这些细碎的片段一旦仔细分析,有些事物便有了头绪。
日常的他和那些细碎片段里的他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好比一件事物被光暗强行劈成了两半却又古怪地交融在一起,让她一时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现在看来,那些阴暗面是他真实的却想摒弃的,而光亮面是他追求的,可又在无形间成为了保护、隐藏那些阴暗面的躯壳。
他便是这样活到现在。
可是这样……不累吗?
“……”夏安安看着天花板出神,红眸中的光暗淡了几分,好像回忆起了什么。
回过神的那瞬,她再次点亮屏幕,一字一字打下:
——“一切都过去了。”
——“……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至于最后一句,她犹豫了许久。
这对于她而言是一句很重要的话,是一句极其郑重却又很难挺过时间考验的承诺。
……对她说过这句话的人,如今早已走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想了想,还是删去了两个字。
她没有办法对一个人轻易许诺这句话。
……分量太重了,而未来太过于难测。
万一……她就和他们一样,不知道哪天就悄然离开他呢?
她垂着眸点下了发送——
“我会在你身边。”
……
第二日是周六,又加上昨晚的熬夜,夏安安很自然的起晚了。
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她今日的安排只有练琴一个。
收拾完自己后又吃了个午饭,她便提着小提琴来到了西楼。因为冥希杯赛日将近,琴房总是被占满,若有人好心同你拼个琴房已算走运,若没有便只能等了。
不过大概率要等很长一段时间。
夏安安十分幸运地遇上了一个空的琴房。这个琴房隐藏在角落,不是很引人注意,看模样也估计上一个使用的人刚走。
简直天时地利人和。
她的心里乐开了花,推开门走进去时却隐隐有些熟悉感。
……她记起来了。
这是上次库库鲁弹琴的琴房。
看着里面的钢琴,眼前一闪而过的是当时一瞥所见的他弹琴的身影,关于他的那些故事又如潮水般涌上来。
她突然有些不清楚自己在这段故事里的定位。
按道理来说,她应该是旁人,是个倾听者。
但她怎么会隐隐觉得,自己参与过这其中的某一段?
特别是其中一段,与她的经历有些相似……
这是巧合吗?若不是巧合……又是谁控制着这一切?
这让夏安安不寒而栗。
但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能是最近事有些多,自己便疑神疑鬼起来了吧。
就在她愣神之际,背后传出一个女声:“安安姐?”
“嗯?夏安安回头,看到的是芬妮精致的脸。
“芬妮?”
“真的是你!”芬妮高兴地笑起来,脸颊上好似有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刚才在走廊上看到你了,怕认错就跟过来看看。”
“不过安安姐这样子……也是准备参加冥希杯的吗?”
“嗯,小提琴。”夏安安点头,“芬妮也是吗?”
“当然啦,玩玩开心一下嘛。”她嘿嘿一笑,“我弹钢琴。”
闻言,夏安安挑眉:“你也会弹钢琴?”
难道弹钢琴是皇室必备技能?
芬妮正寻思着那个“也”为何意,下一秒反应过来,神情有些骄傲:“那是自然!不止是我,异国和奥丁也会,都是小时候皇后殿下教的。”
“不过我们都没有库库鲁哥哥弹得好就是了。”
见夏安安垂着眸,有些心不在焉,芬妮有些疑惑:“安安姐是不舒服吗?”
“啊,没事。”她强撑起一抹笑,“芬妮还能找到琴房吗?找不到和我拼一个也是可以的。”
“那就谢谢你啦!我刚好找不到琴房来着。”
“安安姐先还是我先?”
“你先吧。”看着芬妮掀开琴盖,夏安安找个地方坐下,忍不住问道:“今天是周末,你可以回皇宫练琴的呀,为什么要在学院里?”
“我也想啊,只是又到库库鲁哥哥的检查日了。”她叹口气,“检查的时候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可偏偏琴房又在检查房旁边,难免有噪音……唉。”
“检查日?检查……什么?”
“检查耳朵嘛,半年一次的。”芬妮有些意外,“库库鲁哥哥没和你说这些吗?”
……芬妮似乎已经默认了他与她的关系。
“……我只知道他先天失聪,然后皇后殿下帮他恢复的听力……没了。”
“嗯,皇后殿下帮助他恢复了听力,但也维持不了太长时间的,不过至少说能维持到哥哥成年礼以后。”
“但是刚刚接到异国的消息……说哥哥现在的状况并不好。”
夏安安想到了库库鲁尽是伤口的耳朵。
当时被吓得不轻,但是现在越想越不对劲……
一夜之间,怎会有如此多的伤口?
“以前有过这样吗?”
“以前也说过他状况不行,但是很少,最近一次都好几年前的事了,但好像都没这次严重。”芬妮撇撇嘴,“这么说的话,病情积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怎么没有人发现异常……”
“那,他是不是会唇语?”
虽说是猜测,但她觉得不会错。
在他听不到声音的那几年,他能与人交流,靠的是什么?
如果听力状况不好,但也不影响交流,甚至瞒过了所有人,是怎么做到的?
“会的,医生检查的时候会把他的眼睛捂上。”话音刚落,芬妮的脸色变了,“安安姐你是说……”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话都到这地步了,夏安安也不好不说:“昨天在教室里,我看到他耳朵里尽是伤口,帮他上了层药。”
“不知道有没有用。”
——“库库鲁的耳朵如果是流血的话,那什么药都没有多大用处。”
这是奥维尔和她说的,凭他和库库鲁那看似水火不相容的关系,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伤口?”芬妮沉思一会,“这倒是没注意过……应该有用吧?”
夏安安顿了顿,慢吞吞地问了句:“芬妮,奥维尔是个怎样的人?”
“奥维尔?安安姐认识?”
“嗯,见过一面。”
“他说,药对库库鲁的耳朵没用。”
“没用?……等等,他怎么知道的没用?他不会……准备干事吧?”
“干事?”
“……”芬妮突然意识到自己嘴快了,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算了这都不算什么秘密事了。”
“奥维尔给我的感觉就是神秘,笑里带刀的那种,危险。”
“他和哥哥打小就不对付。性格不合是一回事,皇权相争也是一回事,另外还有……以前皇宫出了件差点要人命的事,然后这两人更合不来了。”
“出人命……奥维尔的母亲那件?”
“嗯,就是那件。自那以后,宫内大臣分成了两派,一派坚持维护哥哥的储君之位,另一派选择拥立奥维尔。异国自幼被立为备选皇储,这也就意味着他只能在哥哥和奥维尔之后继承皇位,自然就没有人关注他了。”
“异国这样的身份挺好的,至少不用为皇位担心明天和灾难哪个先来。”芬妮叹口气,“但剩下两个人不一样了。因为陛下在世,宫内那些拥护奥维尔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在皇帝眼皮底子下干掉哥哥?”
“所以安安姐要小心。奥维尔要是知道你是哥哥的人,很有可能对你下手。”
“我……”夏安安的脸莫名红了起来。芬妮笑着打趣道:“哎呀~你们瞒不过谁的啦,现在关系那么亲密还不是一对就见鬼了。”
“哥哥还把皇后殿下的琴给你了,那便是认准你了。”她看着夏安安手上拿着的琴,小声地道,“毕竟是皇后殿下叮嘱过的。”
语罢,芬妮按下琴键,熟悉的旋律在琴房响起。夏安安仔细听,知是库库鲁弹的那首的变奏,更为轻快愉悦一些。
但她听着,心情并未好转起来。
哪怕练习结束,她与芬妮分开时,亦是如此。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夏安安抬头看看夜空,只看见几颗暗淡的星子,冷冷清清。风也不再像半个月前那样凉爽了,凄寒的狂风洗刷着整个学院,有些树上已看不见一片树叶,光秃秃的树干经受着冷风的摧残。
她拢拢身上的外套,点开手机屏幕,发现他回了消息。
回复很简洁,只有两个字……谢谢。
她呆愣着看着聊天界面。
她突然很想问他的耳朵怎么样了,听力有没有受到影响。
她也很想问他,不想让她和奥维尔走太近是不是怕她出事。
她同样想问,皇后殿下之前叮嘱过什么。
她想问的太多了,但她一个都问不出口。
她觉得愧疚。
只觉得,他给予了她太多东西。他的过往,他的关心,他的帮助,他的诚意。
他用这些打开了他世界的大门,让她得以走进那段故事中,慢慢填补她对他的那些空白。
而现在,那张空白的画布上已有了着墨的痕迹,有了轮廓与底色。
——但她未曾真正回馈过什么。
她像一个自私而贪婪的人,内心渴求他能不停地走近,自己不肯往前移动一步。
……她不希望这样的。她不愿欠他什么。
她只是在怕,这块还没牢固的玻璃会因为她的一步而骤然碎掉。
但最让她害怕的是另一件事。
若有一天,他倦了,停下了,甚至愈行愈远呢?
恐慌一瞬间从心底蔓延上来,她竟是条件反射地打了他的电话。
她突然很想见他。
她开始将自己摆在很卑微的位置——这是多年来积累起来的习惯。在她每次游离在安全感之外时,内心便想抓住什么。
她害怕人的离去。
在她如一条缺水的鱼挣扎时,电话被接通了,他轻微的呼吸声落入她的耳朵。
在那一刻,那条鱼回到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