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头对领着我的伶人道:“今晚我要他。”
“好嘞!爷,这边请。”伶人的声音尖细的刺耳。
我跟着他往里走过去,到了一间屋,伶人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进到屋里,却听见若温一声闷哼,转身瞧去,看到若温一副忍痛的表情。
“若温?”我有些心疼,但也只是一点点,因为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了,除了自己,我不会再特别心疼谁了,因为,除了自己,其他人谁也靠不住。
“没事儿,就是刚刚不小心碰到了门框,一个伶人能有什么事儿啊。”站在若温身后的伶人满脸堆笑。他伸手一把将若温退了进来。真不知道一个看起来比我还要瘦弱的伶人是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还是若温他...
我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把被伶人推得一个踉跄的若温扶到了床沿上。
“怎么回事。”我没坐下,站着俯视他。
“什么?”他只留给我一个脑顶。
“装傻?”我冷哼一声。“不好使!”
“上官家那天的刺客?”他一直低着头。“还是...我被除名青史这件事?”
“两件都要问。”我刚刚听到“上官家”这三个字就感觉不对。听他的语气,好像是知道真相的。
他没吭声。
半晌,他终于抬头,说的话却和之前半点关系都没有:“婉儿,我累了,我想先去沐浴。”
我心中一窒。他的眼神与从前的自信大相径庭,怯怯的,任凭谁看到了也想不到这是韦氏之后,是太子妃的侄儿。
“好,你去吧,我去拿点药。”看着我为他挡好了屏风,他竟自嘲一笑:“都成了伶人了,还挡什么屏风?”
我想说些什么,但话就堵在嘴边,却一个字儿都挤不出来,只好转身离开。
“婉儿。”我刚刚拔开门栓,他出声叫住我。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转过身问道。
“不是。”他的声音干涩。“你...”他还说了写什么,但声音太小了,我并没有听清。
“嗯?”我示意让他再说一遍。
“你会不会讨厌我?”他说着,眼泪竟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了。
“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讨厌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以为他指的是他进探香阁这件事,便走过去,故作轻松地安慰他。
其实我的心里也很不舒服,但是仍要撑着。朝堂上比这更不舒服的事情多了去了 ,要是每个都表现出来,那我得罪的人可能比我认识的人还多。
“不,不是这件事。”他猛的摇头。“是两年前的腊月十二。”是若温说好了要来提亲,上官家却被灭门的那一天。
我全身一震。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暗觉不好。
他哽咽着说出了两年前的真相。
(注:这一段是韦若温的自述,所以“我”都是韦若温,而“你”则是上官婉儿)
腊月十一,午夜。
我站在你的房门前,听着你轻微的鼾声,知道你已经睡着了,便转身离开了。
刚刚跳出上官家大门,有个穿着夜行衣的人一把拦住我,看样子像等我好长时间了。
“何事?”我问道。
“韦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你家主人是谁?”我打起警惕。
“公子到了不就知道了?”
“我最讨厌卖关子,快说。”我有些烦躁。
“听闻公子有个妹妹。”那人微微一笑。
我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
我确实有个妹妹,却在我三岁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多年来我一直在派人寻找,甚至动用了姑姑太子妃的身份,但还是杳无信讯。
况且,这件事情,很少有人知道。能知道的人,身份绝对不一般。
“请带路。”我沉思过后,道。
“公子果然识相。”
走过七拧八绕的巷子,那人领着我竟是从一个暗门进到了皇宫。
皇宫里烛火通明,刺得我眼睛生疼,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皇上侧身卧在龙塌上,身上的睡袍勾勒出身体的线条,轻摇团扇,像天上的仙女。
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跪下行礼。
皇上给我赐了坐,开口边说我妹妹的事:“韦公子,你的妹妹,有下落了。”
“请把她还给......”
“朕当然会还给韦家,但,不是现在。”她笑得诡异。
“皇上有何吩咐,草民一定会遵命办好,只要......把妹妹还给韦家。”
“就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不含糊,不拖泥带水。”她转头对侍女吩咐了些什么。“明天,朕将做掉上官家。”
侍女刚刚为我端来的清茶撒了一地。
我嘴角抽搐,脸上硬声声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您......说笑的吧.......”
“朕何时开过玩笑啊。”她朗声大笑。
“那......您找我来作甚呢......”我的手颤抖得几乎接不住侍女给我端来的另一杯茶。
“这种事情,皇家的军队出面,是不好做的,”她一顿。“”但是若是自家养的死士出面,就只能算是私人恩怨。”
上官仪权倾朝野,贪污受贿不计其数,然而这老狐狸又狡猾得很,你知道他拢财,却找不到证据,磨人得很。估计皇帝被他逼得不行了,才想出此对策。
“所以,你希望我指示韦家但我死士去.....抄斩上官家?”
“早听闻韦公子聪慧过人,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她微笑。“你若答应,日后朕一定留上官婉儿一条命。”她转头看我。“但你若不答应,朕自会找到别人。到那时,你妹妹保不住,上官婉儿更报不住。”她的笑迷人,更吓人。
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
面前这个女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把大唐的江山管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这些年还出现了盛世的苗头。她,太可怕了。
“考虑好了么?”她坐了回去,把玩着玉杯。“韦若温,朕的耐心可有限。不过......”她冲我微微一笑,我却看得毛骨悚然。“你可要想好了呀。”
“好......我答应你.......但,还请皇上要说话算数。”我的声音在颤抖。
“你放心,一言九鼎。”她摔下杯子。玉石砸在桌面的声音十分清脆。
“朕乏了,秋雨,送客!”她唤来自己的婢女送我出宫。
(注:韦若温的自述结束,接下来的“我”是上官婉儿。)
我看着若温脸上的泪,突然觉得反胃。
我冷笑一声:“韦易寒,我们上官一族是你屠的,这是既定的事实,你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地哭天喊地,真真是叫人恶心。”
“婉儿......你,果然还是讨厌我了。”若温止住了眼泪。
我心里抽痛。
明知道他也是迫不得已,明知道如果不是他,自己也得死,明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个坐在皇位上的女人的错,但......为什么我还是止不住地恨他,为什么!?
“笑话!”我的眼泪不值钱似的,像我那串断了线的珍珠项链,哗啦啦地撒了一地。
“你屠我上官满门,我不讨厌你,我讨厌谁去呀。”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透出丝丝恨意。“我不但讨厌你,我还恨你,想把你抽筋扒皮的恨。”
我素来就是这样,越是愤怒,越是生气,声音便越是放轻,从不大吼大叫。
只是......这样的愤怒,才让人望而却步,心生敬畏。
“婉儿。”他突然叫我的名字,眼中笼罩的绝望让人无法忽视。
“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他垂眸,轻轻摇头。
(韦若温的自述开始。)
送到宫门口,那秋雨对我说:“公子,请务必说到做到,您若是宣扬,就看看群臣百姓,是信皇上,还是信您了。”
我冷笑。不愧是皇帝的侍女心腹。
“当然,也请皇上守信,不要违背她的诺言。”
她盈盈地行了个礼:“那是自然。韦公子,我还急着去伺候皇上,就不远送了。”
“留步。”我应了一声,轻轻一跃跳上了房顶,顺着房顶出了皇宫。
当时我就在想,婉儿,你知道了是我手下的死士屠你满门,你会不会恨我。
我想到了你会恨我,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恨我。
一个晚上就在我的不安中度过了。
凌晨,我下出命令,召集七十死士,趁着上官家仍处于睡梦中,夺其性命。
当然,留下了你。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那天,就是你进宫的日子。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你和外界几乎毫无联系。
第二天,我的韦府就收到消息,皇上传我进宫。
我领回了我的妹妹,还透过窗子看到了你笨拙的打扫花园的身影。
我当时愤怒地向皇上索要你,皇上却微笑:“韦公子,你可不能不讲理啊,当初我们说好的,你帮我屠上官门,我留上官婉儿一条生路,再把你的妹妹还给你,但是,我可从来没说过我要把上官姑娘也要给你呀,是吧?”
我噎住 。确实,她当初就是这么说的。
我正懊恼时,皇上再次开口:“韦公子,我记得,你可是连自己的后果可都没问呢。”
“什...什么意思?”我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呵呵,”她笑得十分愉悦。“屠了上官一门,那些攀附着上官仪的马屁精,就失去了靠山。那么,你觉得他们会轻易放过那个杀死上官仪的人吗。”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稳了稳,长叹:“无非就是牢狱之苦罢了,以此,换取我的妹妹和婉儿的平安,值得。”
“不。”她把一双素白的手伸到阳光下。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一双手近乎透明。若非我听惯了面前这个女人的心狠手辣,看惯了她沾满鲜血的手,我几乎以为这双手干净得如初生儿一般了。
“朝廷不会参与这件事。”她微微笑。“但是,那群小人的下九流的报复,也够你受得了。”
“实在受不住了,就去探香阁吧。那里有我的人,至少会保你平安。”
探香阁,最大的伶馆。
皇上说的没错,那些人安静地调查了几天,第三天就来找我的麻烦。
都是些小儿把戏,但是会一点一点地磨灭你的意志。更何况,遭殃的不仅仅是我,还有韦府的百十来号人。
而且,他们向朝廷上奏到,除我名于史书。
皇上欣然准许。
最后,家里人比我先受不住了。
这也难怪,他们每天出门时要检查好门口有没有秽物,衣服有没有被剪出的大口子,鞋子的底有没有被卸掉,早上起来身边会不会有一摊血,自己和下人门会不会被绑起来.......
实在太多太多了。
所以,他们把我赶了出去。
从那时开始,我就不再是韦家的人了。
我为了活下去,来到了探香阁。
这里消息比较灵通,我经常能在嫖客口中听到你的名字。
上官婉儿,有宰相之实,无宰相之名。
上官婉儿,千古难遇的才女。
上官婉儿,面对对自己有杀心的皇上笑得灿烂。
上官婉儿,势如连壁友,心似臭兰人。
我真不知道我应该为你感到欣喜还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韦易寒,你看啊,婉儿她离开了你,好像,过得更好了呢。
而你自己呢?韦易寒,你简直过得一塌糊涂啊。
(自述结束)
若温的故事就到这里,不长,但是我心却止不住地抽痛。
但是,一切都过去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干巴巴地开口。“冒着我会恨你的风险。”
“没关系。”他勉强一笑。“本来就是我的错。”
不,不是的。
我下意识地想反驳,但是我还是住了口。
到底是谁的错这个问题,很没有意义不是吗?
如果一定要追究的话,那这个问题的结果只能是人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
更何况,这个世上,何为对错,何为善恶?
我差点笑出声来。这个问题,我七岁的时候还知道得很清楚呢。
我当时说:伤害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的,就是错;反之,就是对的。
但是,长大以后,我发现不是这样的。
长大了,就不会再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了,再也不会了。
当爱情之间,隔着金钱、利益、地位、荣耀的时候,就不叫爱情了,那叫利益交换。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懂了些不该懂的,却不懂了那些最简单的。
我再次起身:“若温,我先去那点药帮你涂好,省的发炎了就不好治了,你先休息一会,我回来帮你沐浴。
“还有,我在郊外盘下过一间小屋,本来想着没事儿的时候上那里住上几天。我待会把你赎下来,你要是没有栖身之所,就去那里住下吧。那些纠缠你的人,我会处理。”
“...好”
你终究是变了啊,若温。
我回来的时候,若温竟然已经睡着了。
也不知道他有多累,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他竟然睡得这样熟。
没惊扰他,我直接帮他清理起了伤口。
处理背上的伤口的时候,竟然有一对深可见血的指甲印,看样子是刚刚烙上去不久。
忽然想起若温进门前的那一声闷哼,忽而就明白了。
领头的伶人指甲有二寸长,应当就是他的了。
人没了金钱地位荣耀权利的时候,连狗都不如。
一般人都受不了的苦,真不知道若温这种世家公子哥是怎么受的。
都是为了活着啊。
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若温了。
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察觉了,每次都在我要出宫的时候找我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还一直拖着我,不让我走。
真是见鬼 。
不过,皇上的身体真是愈来愈不好了,而朝堂上的那些老不死的们也怂恿着那姓李的东西,说不准那天就逼宫了。
果然,不久后皇帝在李氏宗亲的逼迫下退位。新皇帝纳了我为昭荣,并且以后由我起草诏书。
我们联合铲除了其他五位王爷,而皇上也答应我为的祖父平反,洗清罪名。
因我也是女眷,所以得以经常出入后宫,与韦皇后沟通。
我不断怂恿韦皇后,让她发起政变,就像当年的武则天一样。
这就是十多年。
我和韦皇后的计划已经秘密进行了十多年,至多还有两年,韦皇后就是第二个女皇帝。
但是,就在这时,我们的计划被皇帝发现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皇上亲手掐死韦皇后、也就是那个和他同床共枕二十余年、早年随他颠沛流离的太子妃、若温的姑姑的那个晚上。
我不信在他们几乎绝望的时候没有相爱过,他们可能现在仍然爱着彼此。
如果若温可以看到的话,那么我一定会在他的面前笑。
然后满不在乎的告诉他:你看啊,若温,我说的没错,中间隔着那么多的爱情,只能叫作利益关系交换。
所谓利益交换,就是说,双方合作,从彼此那里获取利益,但当一方威胁到另一方的利益的时候,另一方一定会立即抛弃这个伙伴,甚至亲手了结了他。
我躲在了殿外,听着韦皇后最后一声惨叫,只能僵直地杵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
即使我深刻地意识到,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死就死了,这一辈子,不亏。
是啊,不亏,一点都不亏。
后脑勺突然一阵闷痛,我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昏了过去。
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黄昏。
我被绑了起来。
皇上就站在我的面前。
“上官婉儿,我待你不好吗?”皇上看起开很疑惑。“你为什么要找站到为皇后那面去?”
我轻轻摇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麻木得像一个傀儡,无心,亦无情。
“因为您对我好,目的性太强了。”我垂眼,轻声道。
皇帝一愣。
“您想想,若我不能帮您铲除其他五位王爷,不能帮您辅佐朝政,那么,您还会对我好吗?”我长叹。
“答案显而易见啊皇上,您,不会的。”
“但是,”我弯眉一笑。“这世上哪有平白无故对人家好的呀,是吧?”
周遭似乎都随着我话音落地而寂静无比。
“上官婉儿,我的昭荣,你这么做,想过退路吗?”皇帝打破了半晌的沉默。
“我不需要退路。换言之,我从未想过我会失败。”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需要。”皇帝拆穿了我。“上官婉儿,你在害怕。”
“怕什么?不过就是一死。”我双睫轻颤。
皇帝笑了。
“看在我服侍你十多年的份上, 答应我一件事。”我抬头直视皇帝,眼里透出奇怪的坚定。“我死后,请善待郊区小宅里的那个年轻男人。”
“学会养小白脸了啊上官昭荣,”他阴翳一笑。“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尽力。”
皇帝一挥手,似乎在同我告别:“动手。”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刀刃割破我从小以来精心护理的颈间那块脆弱的肌肤,然后割破我的喉管。
终于结束了。
“皇上!皇上等一下!我这里有上官昭荣支持李氏的证物!”
我没有睁眼。
以前我也贪生怕死,就怕这一刻的到来,于是写了一张支持李氏的折子。
没想到,却被平时服侍我的小侍女拿来就我的命。
感动不是没有,只是不会再有了。
“哦?”皇帝挑眉。“为了保命竟然还有一招?”
小侍女眼含热泪,双手颤抖:“皇上,您先昭荣娘娘是支持李家的啊,看在娘娘服侍您多年的份上,求您放娘娘一条生路!”
“不需要!”我好似发疯一般,突然嘶吼了起来。“姓李的!杀了我!杀了我啊!”
皇帝淡淡的撇了我一眼,我毫不退缩地同他僵持着对视。
就在我的眼睛干涩得快要流出泪时,皇帝从御林军手中里抢过了长刀。
冷。
钻心的冷。
我能感受到生命在从心脏上的那个刀口流逝,一种无论如何也无法制止的寒冷包裹了我,不遗余力地侵入我身体的每一丝血液。
视线定格在皇帝俯身将长刀一点一点地刺入我的胸膛,小侍女哭叫着妄图抓住皇帝的衣角,被御林军拖下去的那一秒。
双耳微鸣。
是皇帝在我耳边叹了一口飘着“我爱你”三个字的气吗?
我不知道。
生命在离我而去。
我尽全力弯起嘴角,还是没有想明白,是生命抛弃了我,还是我抛弃了生命?
“若温……”
“婉儿。”我似乎看到他翠竹般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
“姑娘留步!”
……
“…好。”
筝音清澈,笛声袅袅。
后记
上官昭荣,小字婉儿,才华横溢,却为一世荡妇。
再长的历史,不过半页薄纸。
深宫尘佳叙,隐匿藏天日。
势如连壁友,心似臭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