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嫩平原的东北,从小兴安岭的西坡弯延下两条河:北面那条叫讷莫尔河;中段被几座上古时的火山堵塞成几个大小不等的水面,叫五大连池;下游并入嫩江。南边还有一条河,是一条实实在在的内陆河,名乌裕尔河,到达齐齐哈尔城东这条河不见了。由此向南直到萨尔图(即后来的大庆),连绵几百公里,成为一块世界著名的大湿地。这里有扎龙丹顶鹤自然保护区,在她的东南有一块叫水师营的自然屯。这里挨着大片的芦苇荡,满清帝国时曾被守卫老卜奎和墨尔根的清军做了训练水上军队的驻地,如今只留下个名儿。城里的买卖家如今已不满足于只在都市里发展,不少有远见的人竟相到郊外一些有山有水的地方另谋发展,也好满足一些过惯了都市生活的新贵们体味一下荒郊的野趣。宋老大当年这位知青朋友就特别有远见,先是在水师营东面包了一片低洼的荒地,改造成个鱼塘。这几年养鱼赚了一些钱,又在鱼塘的边儿上修了半月状的一圈儿渡假村,吃喝玩住成了一体,白天可以钓鱼、野餐,晚上渡假村里还有都市里的夜生活。虽说眼前还没赚钱,相信前景会很不错。这渡假村盖得也不错,中央一座三层的综合小楼,周边放射状又修了一些各类漂亮的小平房,大门还装修得如欧陆经典一般漂亮。
郑明他们乘坐的那辆切诺基刚到渡假村的院子里,宋老大那高大的身躯一钻出车来站了一分钟不到,远远的见一队旗人打扮的漂亮女子从院中主楼的那间正门里出来,列成一排,恭恭敬敬地等在门边。
“老板哪里去啦?把高大林找出来。”
宋老大的大嗓门儿话音还未落地,一个似十几岁男孩般的小男生钻出大玻璃门,如皮球般滚到宋老大的跟前,踮起脚来抬手就擂了宋老大一拳。刚刚下车的郑明不觉奇怪,心说:这大概是老板的儿子?没大没小的,现如今的人也真是,光顾着赚钱,也不知道想着教育孩子,连最起码的礼节都不懂。返过身扶金瑛下车时,宋老大与那人的对话不由得令郑明十分的惊异,扭过脸来看:宋老大身旁站着的那个人虽说是西装革履的,可那细声细气儿的语调和那连一米四都不到的个头,听起来好似个胎毛未退、乳臭未干的小男生。可俩人的对话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老大,你可来了,这回咱哥俩可得好好的喝个大醉,怎么样?你的鸡场还可以吧?”
“马马虎虎,你咋样?发得不像人样儿了吧?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宋老大拉着那人过来给众人介绍,众人和郑明一样,也觉着老大这朋友挺奇怪的。五十来岁的人了,长得像个男孩子,如果不细看脸上的褶子,不到一米四的个头儿,白白净净的小脸儿,还真就会被人看做是谁家淘气的孩子。可现如今大背头梳得倍儿亮,小西装穿得倍儿挺,再加上胖乎乎的小手上戴着的那枚大金戒指,才略微的让人品味出小老爷们儿的味儿来。郑明心说:比潘长江还矮的人,怕是白雪公主里那七个小矮人儿的后代吧?安排完毕后,郑明陪着金瑛给她讲矮人的笑话。
不知不觉地到了晌午,服务员小姐到他们的房间里来找他们,说:“高经理有请。”郑明听她一说,不觉得一笑,心说:高经理!这么矮的人偏偏姓了个大姓。刚想编个瞎话拿着高经理开涮,说不定金瑛会高兴起来,可一抬眼,金瑛正拿白眼儿看他,马上禁了声,默默地与金瑛一起跟着服务小姐奔餐厅来。
郑明和金瑛被服务小姐领到一间包间里,宋老大和大嫂都在,古冬来派来的司机也未走,还有那个小个子高经理,他的身旁还陪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年轻女人。郑明暗想:这位大概也如当今的经理们一样,也配了个女秘书。哪知一介绍才知道,这婷婷玉立的女子竟然是高经理的老婆,不觉暗中好笑。喜怒形于色的人藏不住什么秘密,郑明更是如此。这些日子的七灾八难把郑明从山峰扔到谷底,又从小溪扔进激流。本来老苏头去世就令郑明特别难过,刚缓过劲儿来,红颜知己金瑛已给一把大火烧成眼前这奶奶样儿,工厂那里刚有些起色还等着他去打理,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见老大这特异的朋友竟然娶了如此美貌的女子来,不觉惊异。
咱们的宝贝疙瘩刚要说话,哪知胳膊上一阵钻心的痛,龇牙咧嘴地回头一瞅,金瑛那里正定定地看着他,那神态仿佛在说:大奔儿,注意形象。痛过之后,郑明忽然兴奋起来,心说:金瑛看来还没事,掐人的功夫还没忘,证明神智还挺清醒。忙前跑后地给金瑛找座儿,又给大嫂及高经理夫妻引见。
高经理见众人都到齐了,忙吩咐服务员上菜,无非是一些农村特色的炖、酱、凉拌和笨鸡、兔肉之类的,倒也真有一些农家的特色。宋老大先举了一回杯,破例用了好些个恭维词儿,让郑明吃惊之余心存了一些个歪想来:哪天我也着一把火,你老大能否也这么请我一顿?自己这里正歪想间,那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高经理起头,轮番向金瑛敬酒,一直到古冬来派的司机都举了一杯饮料来敬,客套话说得郑明直起鸡皮。金瑛还是不声不响,但也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人家敬酒她也举杯,人家让菜她也客气,不管是白酒还是带色儿的,只要你让,她就往嘴里灌。郑明有心想提醒她几句,可是又怕她再像前几天似的徐庶进曹营,所以心里很是矛盾。正自犹豫间,金瑛那里却开口说话。
“感谢宋大哥的盛情!我也没啥表示的,咱们北方人都喜欢说酒嗑,宋大哥、郑明,金瑛这辈子能认识你们也是我上辈子的造化,我先干为敬——”说毕,站起身把满满的一杯啤酒和着眼里的泪水一饮而尽。众人见状,也都满怀豪情地相陪。
“哎——这就对了嘛。”宋老大喝干了杯中的酒,指着自己身边的高经理说:“你们没下过乡的人呐,就像解放战争时候的解放军一样,根本不知道当年江西红军的苦。不是我论资排辈儿,六六年我和大林是实验中学的高三学生,马上就要高考了,*****;串联刚消停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十年不到,拉家带口地返城一看,连卖茶蛋的都满嘴市场经济,第三次浪潮……所以我看这人呐,就得像你金瑛这样,再大的难处,也挺直了腰杆子别趴下。赵本山不是说过么:生活就像一杯二锅头,酸甜苦辣别犯愁,往下咽,能吃能咽大丈夫。况且你们这小小年纪以后还会有许多次的机会,我这袖珍小老弟在农村里玩上吊游戏差一点儿没挂了,返城回来从刻字、复印一直到承包鱼塘,八九年一场漫甸子的大水又把他冲了个精光!可没几年,人家不但还清了贷款,又盖了这渡假村。老话说人是三穷三富过到老,这话一点儿也没错。来,众位都满上,咱们今天借高老板的这杯酒,为咱们正黄旗满洲的大格格能够从这天大的打击里挺直了腰杆子,甭管杯里是啥酒,全他妈了巴子的给我干掉。”说毕,带头站起来一扬脖儿就把酒杯耍了个底儿朝上。
众人不但酒已尽兴,又在高经理的安排下,把渡假村的各项议程挨着排儿的审议了一回。古冬来派来的那位司机也没闲着,主动联系了一回连环湖狩猎场,又去市里的公安分局走后门儿,借出来两支雄鹰牌的五连发猎枪,领他们去连环湖的狩猎场打了一回鸭子。不过多数的时间里不是打麻将就是钓鱼。
郑明的手臭,打麻将给人点炮,钓鱼也没耐性,不到一下午的功夫,让他给弄坏了好几副竿儿,气得宋老大直拿眼睛瞪他。无奈只好陪了金瑛看宋老大、高经理和那司机三人比赛钓鱼,然后晚上再来顿鱼宴。郑明瞅着金瑛的脸上多了一些血色,心里踏实了不少,时不时粗中有细地唠唠家里的事,劝金瑛想开一些。声称自己的买卖一旦火了,一定再为她投资到大连去开个大饭店,顺便再给厂长也买一套楼房。仿佛此刻他已然成了五虎上将之首的子龙,百万商业精英里抢金夺银的如探囊取物一般。说到兴奋处,不由得又唾沫星子翻飞,满嘴里跑龙船地做了一回单田芳。
金瑛见他又如八岁男孩般忘记了沉着,欣喜之余又生出一些担心来,说:“大奔儿,你的心思我能知道,我也相信你能做得到,问题是不论什么事情你千万不能想得太好,要把一切都想得难一些,问题多一些,这样你才能有成功的把握。我这酒店就是个例子,我啥都想到了,可就是这偶然的一件事儿就要了命。跟你说这些话并不是说我灰心了,郑明你千万记住,个人的欲望没有边儿。当初我要是不与冬来离婚,他也不会给我那么多的钱,我也不至于买那套门市,可买了门市要是租出去了呢?也不至于开饭店,开饭店要是不火呢?也就不至于左吃右吞地扩大店面。我不但自己赚了,又把妹妹、妹夫拉进来帮我管理,可到现在这几百万的家业一天之内烧光了不说,连我妹夫带孩子这二十几条人的性命是多少钱?我老妹子那里还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她?郑明,以后千万别把钱当成你的主要目标,它只不过是咱们上学时的期中、期末考试,所以你现在该注意的是你自己的一些缺点。郑明,你想问题、看世界好反着来,这在某些事上是对的,就像你这初中毕业生能独立搞出这个防伪技术一样,偶然中有一定的必然,也是你这八岁男孩儿未泯的童心做基础。你从前的文章只要是我能看得到的,差不多都看过,感动之余还是觉得少了点儿什么?现在我明白了,你少的就是沉稳,这回我再想帮你也帮不上忙了,好在你的事儿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见郑明低头不语,忙又拉回话茬说:“郑明,我说这些你不会不高兴吧?”郑明连忙答说:“你说的当然有道理,我没想那么多,我现在想你经过了这么大的灾难脑子还这么明白,思路还这么清醒,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金瑛听他这么说,又扭过头去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