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几个月,郑明几乎吃住在厂里,把厂子后面的那个破仓库改成了一间漂亮的大车间。厂长偶尔的也来看看,但多半啥也不说,除非郑明因为水啦、电啦的问题找到他,他才亲自过问一声。到了满街筒子飘瓜香时,郑明的防伪工厂算是可以生产了,试验品出来,还真不错,美得郑明又冒了一回鼻涕泡儿。领着厂长又找上金瑛吃了一回烧烤,顺便的帮金瑛也帮自己解决一下生活问题。
这家防伪工厂由郑明、厂长和金瑛三家共同投资,集了六十万的资本。到了厂子可以生产时,郑明剩下的钱已不多,好在贼船已上,早没了退路。不过包括厂长这位有着二十余年印刷经验的老印刷,也对牛气冲天的“郑氏绩优股”持赞赏、支持的态度。咱们的宝贝疙瘩兴高彩烈且按部就班地上了这条“GBS”号贼船,未曾想到的是,他这里还没正式起航,金瑛的酒店里却出了一件塌天的大事,着实让人措手不及。
那天,金瑛和郑明去了趟哈尔滨。俩人在表哥的指点下多少明白了一些图书市场的运作规律,又在金瑛表哥的帮助下选了一些用来易货贸易的图书,郑明又与郑春光通话,近水楼台先卖了一些。看看还未开张即有了渠道,心里着实高兴了一回,心说:不如先学小日本儿的打法——以战养战,一方面厂子可以回一些款,另一方面防伪项目那边也正等钱用,先赚一点儿是一点儿。哪知俩人正在书刊城里参观时,金瑛接了个电话,当即面如土色地站不住脚,拉住郑明的手连步也迈不动了。
爱书如命的郑明此刻正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般流连忘返,哪知身边的金瑛接了个电话即花容失色,忙扶住了问是谁的电话。金瑛喘了半天的气儿才说:“酒店失火了,死了好几个人,我妹妹、妹夫全在里边……”说着话已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俩人当即招呼也不打,直奔火车站,拣了最近的一趟列车返回齐齐哈尔。
格格酒店座落在卜奎大街繁华的闹市区,是近五百平米的二层商用楼,左邻右舍不是酒店便是商号,三层以上是居民住宅。城市里这些年的发展,早把市区内的各大酒店改造得如南方大酒店般现代化,过去厨房里靠烧煤的炉灶也早被液化石油气代替了,可事情就出在这现代化上。
酒店里的液化汽钢瓶与普通百姓家使用的钢瓶不同,不光个头儿大,瓶嘴使用的减压阀也不同。那几天厨子老嚷嚷火上不来,大家分析肯定是减压阀出了毛病,金瑛的妹妹金珏使人在一个上午卸下来去修理。去修理的那位杂工打电话回说减压阀老化了,修不修的没什么意思,不如买个新的。金珏告诉他买是可以,可那玩意儿一定要买好的,可别怕花钱,千万不能买那假冒伪劣。
那位杂工见修理炉具的早拿出几个牌子的样品来摆给他看,杂工说:“我只选最好的,贵贱的不怕。”修理工见这位是个二百五,心思正品我能挣几个钱?况且这些日子那不是正路来的货也卖了不少,并没见哪个来返。故此拿了俩包装漂亮但纯属三无的减压阀来糊弄这杂工。杂工知道马上要到饭口,店里一个钢瓶保管不够用,故此付了款即回店交差。
偏巧那日是礼拜天,饭店的一层给办喜事的包了,二层的包间里还有一份儿过生日祝寿的,加上杂七杂八的一些散客,把饭店挤了个满满当当。谁知在热闹的乐声里忽地一声闷响,紧接着一团黑里透红的浓烟从后厨里就滚了出来,把后厨和前厅的玻璃炸了个天女散花,飞向正喝喜酒的人们。
原来这格格酒店的后厨在酒店的一楼靠北,金瑛和金珏当初的设计是为了让食客放心,所以故意把厨房和前堂的隔壁打开,安上大玻璃窗,让食客好一目了然地知道酒店厨房里的内情。这也是金瑛从南方学回来的。哪知道昔日的好处今日变成了祸患,杂工买来的减压阀不但不好使,还漏气,怪那多事的家伙还画蛇添足地把另一个好的也换了下来。这里凉菜上毕,刚要点火炒菜,减压阀那里漏出的汽早够了,一遇明火即如闷雷般响了一声,把厚厚的大玻璃窗变成了四处乱飞的弹片,撒向正喜气洋洋的人们……昔日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酒店,等到五分钟后消防车来到的时候早成了人间地狱……
等到金瑛到了地方看的时候,酒店只剩下黑洞洞的水泥框架,金瑛二话没说,当即昏了过去。这件事在市里轰动得相当大,市里责成公安、消防组成联合调查小组一通忙乱,必竟死了二十几条人命,要有一个负责任的。负责人兼法人代表是金瑛的妹夫,在事故中丧生,金珏也身负重伤在医院里躺着。惹祸的那位杂工因当时在酒店的后门外摘菜,故尔幸免于难,说起了那日上午换减压阀的事。而消防队初步断定也是后厨的液化汽钢瓶有事,又把烧得歪七劣八的减压阀卸下来,拿到技术监督局一查,真就是那减压阀的毛病。那杂工又自告奋勇帮忙抓住了卖他假货的那位给抓进了大牢。
技术监督部门有感于此,又在市场上一通检查,竟然查出来不少的假冒伪劣。可不知为何那总经销的南蛮子事先知道了消息,提前一个多小时脚底板抹了猪油,公安局撒下天网也没抓住,只好把那卖假货的小贩判了重罪。如此这般的,广播、电视、报纸、外加街谈巷议的一阵风刮了一个多月也就算完事。
格格大酒店可惨了,自己陪了个精光不说,连带着的善后处理又把金瑛的手头倒腾个精光。郑明也顾不了厂子的事,除了找时间安慰金瑛,就是拎着一对儿拣破烂儿的眼睛四处踅摸帮金瑛找钱,甚至卖掉了自己从吴盛有那得来的电话。但毕竟窟窿太大,不是他个人的能力所及的。好在金瑛姐俩当初办酒店时金瑛有工作,不能办个体买卖,金瑛勉强保住了自己的住房。可她妹妹却是家败人亡,不但死了丈夫,又因是酒店的经理,也受连带负了一回责。好在因祸得福,她受伤在医院里住院,才没被抓起来问罪。古大队长又舍了脸去替昔日的小姨子开脱,经过一番斡旋,事情渐渐地消停下来。
金瑛经过这一次的窝憋,得了一场大病,和妹妹金珏脚前脚后,一个外科一个内科地住进了医院。郑明这段时间里对厂子说家里有事,对老婆说厂里忙的两头唬,没事就钻医院陪金瑛,自己憋闷了就去牧心斋找郑春光。
郑春光知道郑明有隐情,也不多问,借钱就给拿,来了就陪酒,出外发货时还约郑明前往。可郑明哪有那心思,只是把哈尔滨金瑛表哥发过来的货托付与他,自己找借口躲了个干净。郑春光也不言语,一心一意地帮郑明卖货,一分不赚地返钱给他,令郑明十分感动。
这天郑明心里烦闷想去向晖街宋老大的鸡场看看,心说多日不见了,也该通通气儿。骑车一到向晖街的土道上,不由得想起老苏头来。想想才几个月的功夫,竟然出了这么多的烂事儿,不由得悲自心生,骑在车上即哗哗地流泪,惹得路人好奇地观看,郑明也不管。到了老大的鸡场门口,擦干了眼泪走进屋来。
宋老大正在屋里喝茶,见郑明进屋,忙亮开嗓门说:“大奔儿头,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前些日子电视上报道你同学的那家大酒店里着火,也不知道结果处理得怎么样,打电话找你你不在家,弟妹说你出门儿了,传你你又不回电话,这回你可得把你的大哥大号写下来,有啥事的我好找你。”当即让坐倒茶。
郑明见老大红光满面,嫂子又打里间屋里出来招待,心说:莫不是嫂子又回来了?可也不好多问,只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把格格酒店的事简单说了一下,老大也跟着一通难受,郑明这才说:“大哥,我原来的汉字传呼卖了,最近换了一个数字的,你有事就打这个传呼吧。”说完了就给老大写号。宋老大奇怪,问他说:“你的大哥大呢?”郑明苦苦一笑说:“卖了。金瑛住院,等钱用。”老大一拍大腿说:“你咋不早说,我也给你凑一些嘛。”
郑明说:“大哥,原来真想找你,可你这里仨瓜俩枣的也不顶什么用,还不如我自己解决,你就是把鸡场卖了也顶不起,二十几条人命是多少钱能赔出来的?”说着话不由得又泪如雨下。老大圆瞪了双眼,努力把眼泪憋回去。良久,才长叹一声说:“郑明,你好好干,干好了也能替金瑛和那些死鬼出一口恶气,唉!想不到两只减压阀竟然要了二十几条人命,金瑛住的是哪家医院?待会儿咱们也去看看。”
“住铁路中心医院,姐俩一个外科,一个内科,她妹妹还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都死了。”
“啥?那次陪咱们喝酒的那个……”
“是,本来他跑出来了,可突然间想起来他的儿子还在里面,疯了似的又跑进去,等到消防员冲进去时,当爹的怀里抱着儿子一同死在了楼道里,唉!……”
嫂子见郑明哭得如泪人一般,连忙拿了毛巾来,递给郑明说:“兄弟,别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待会儿嫂子炖只鸡,你也领着你大哥去看看人家。我家亮亮要不叫你同学帮忙,或许也给枪毙了。”一想起自己的儿子,竟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宋老大在一旁喝叱说:“你儿子咋跟人家比?拎着猎枪去打人,要不是年龄不够你以为会判得这么轻?还不赶快炖鸡去。”大嫂收了泪忙去厨房炖鸡。
郑明擦了一把泪说:“眼见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现在就像是傻了一样的也不说话也不哭,连古冬来去了她都不理,我真担心她这样下去会憋出病来。”说着话又抽抽咽咽地哭。
宋老大给他哭得两眼发潮,忍不住吼了一声说:“你还有完没完?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也不知道控制自己。”见郑明憋回去不少,又缓了一些口气说:“想办法嘛!前些日子水师营开了个渡假村,医院里养不如去那地方住几天,我看你不如拉她去那里住几天。那个渡假村是我下乡时的一个朋友办的,待会儿吃了饭你去把这事儿订一下,我一会儿去渡假村安排,也算咱们尽一点心意。”
郑明在宋老大那里胡乱吃了一些饭,拎上大嫂炖的老母鸡,骑上车子奔医院来,见病房里金婶坐在病床旁边给女儿剥香蕉皮,连忙过去打招呼,顺便把炖好的鸡放到病床旁的小饭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金瑛打招呼,目的是想让她开口说话。
可这白净了许多的金家小姑奶奶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一声不吭地等着妈妈喂她香蕉,好像自己是两岁的孩子。郑明早在前些日子的忙乱中见过金叔、金婶,金婶从俩人的举动中多少看出一些端倪,打心眼儿里希望苦命的女儿能活得快活一些,所以,只要郑明来医院看女儿,她就找借口躲出去。况且外科那边住着的小女儿还不能下床,也需要人照顾。今儿个见郑明来,喂了女儿一会儿水果,又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郑明见金婶走了,这才麻利地找出汤匙来,一边喂金瑛鸡汤一边给金瑛讲笑话听。旁边儿的病人和家属都乐得直喊肚痛,也不见金瑛有啥反应。郑明觉着没趣儿,索性不讲了,拉过金瑛的手来给她相看。正自说话间,忽听门响,郑明抬头一望,人高马大的古冬来着了便装站在门口,手里照例拿着一束鲜花。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金瑛近日一见古冬来即扭头别脸的不爱答理他,所以古冬来也不常来,但毕竟是夫妻一场,所以每过一些日子就避开妻子偷偷地跑一回医院。难免的就会遇上郑明,郑明心虚,古冬来却坦然自若,还常常主动和郑明打招呼。今日郑明见古冬来又来看望前妻,俩人又驴唇不对马嘴地谈了一回风马牛,又好似约好了似的来到走廓里,古冬来对郑明说:“我看她这病不如出去走走,老在医院里反会憋坏了。”郑明答说:“我的一个朋友正安排准备明天去水师营新开的渡假村去玩两天。”
古冬来说:“那可太好了,这么着吧,我明天派辆车,你们一共几个人?”郑明说还不知道。古冬来沉吟了片刻说:“明天我派一辆切诺基来,早晨在门口等着,剩下的你安排吧,这几天我太忙,下午还有一个会,凡事就拜托你多操一点儿心吧。”郑明问说:“明天你有时间吗?有时间也陪陪她。”古冬来朝病房里望了望,见金瑛正朝这里看,赶忙对他说:“你先进去吧,有事明天电话联系。”说毕递给郑明一张名片儿,也没进病房就走了。郑明忙回病房里陪金瑛。
第三天,郑明与宋老大通了话,知道老大那里早准备好了,坐车奔医院里来。病房的楼下已停着一辆切诺基,马上奔病房来与金婶商议。金婶听了自然高兴。郑明约金叔、金婶同去,金婶说:“郑明,我们不去了,外科那边你金珏妹子那里烧伤还不能下床,我去陪陪她,你就领着金瑛好好的玩儿去吧,别忘了让她到时候吃药。”郑明给金瑛换了衣服,又去病房那里找医生请了假,医生也支持金瑛出去透透气儿,况且现在她也不用打吊瓶,但还是叮嘱些别感冒、按时吃药之类的话。金瑛如小孩子般由郑明领着下楼坐上汽车,先去向晖街老大的鸡场拉上宋老大和大嫂,然后开车奔城郊的水师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