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容和十四年，帝赐御旨，宣王府、张府长子入宫，亲拟添后宫称号“良人”，位同四妃。

后世史书无不对这日浓墨重彩，有甚者标注此日为华国政局大变之始，对二人更是称誉有加，十年间忍辱负重，大起大落，二人一为右相，一任太医院最高管职提点。

另，据民间秘史记载，此二人同皇后墨清关系匪浅。

然，正史对此只字未提，且有关皇后墨清的信息寥寥无几。

是谓传奇。

——

长安的花落了。

张宇坐于花轿中，一双温润眼眸有些湿意。

身上大红华锦，一针一线地断送他大好前程。

花轿一步一颠，颤巍巍奔向天子明堂。

他记得，母亲为他穿上嫁衣时，手抖得不成样子。江南烟雨走出来的温婉秀丽的女子，咬牙忍着心痛，一句一句，祝他平安康健，百事顺心。属于母亲的温柔，让她不愿再以任何方式刺伤儿子破碎的宏图和雄心。只有康健，是天下母亲无论何时何地共有的心愿和安慰。

他记得，当父亲接旨的一刻，手抖得不成样子。他不知自己怎样回房，亦不知父亲如何回房。只是一夜之间，父亲双鬓斑白。

他拉着他的手，跪在祖宗祠堂前，三叩九拜，老泪纵横。说自己苦心经营二十年，终于要脱离花家，临门一脚，却苦了自己的孩儿，负了他平生所学，状元之才，埋没了张家几代的清名佳誉。

父亲的同僚，他的同窗，甚至于和他同场科举的学子，多少人真心为他可惜，又有多少人背地里幸灾乐祸，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张宇闭上眼，喉头咽了咽，执紧了袖中的匕首。

睁开眼，眼里是锐利的坚决。

说什么隆恩浩荡。

士可杀不可辱。

虽然宫人告诫过入宫时会有搜身，但那有什么怕的，大不了一个意图弑君之罪慷慨赴死，总好过委身于人。

与此同时，与他相反方向入宫的王府长子王宣，也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毒药。

极品鹤顶红。

临进宫门时，张宇紧握袖中匕首的手骨节泛白。车轴如同在他心上滚过，带起血肉模糊的滚滚硝烟。

只有几步了。

张宇闭上眼，屏住呼吸，额上沁出汗，等待宫人例行检查。

直至马车顺利地驶进皇宫时，张宇还未回过神来。

匕首啪嗒一声落了地，恍若巨响。他慌忙拾起，小心藏回袖中。

惊惧又庆幸中，他不顾皇家礼仪挑帘一看，身后一袭浅青色宫服的女子正与守门侍卫攀谈。

神色从容，眉眼弯弯。

如此风骨。

张宇回神，低笑一声，是了，怎么忘了他也在宫中，还是风华无双的华国皇后。

两人不过相差一二岁，五年前，墨清还曾是他的一字之师，名动京华的才子名士。

只是时过境迁，也不知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是不是如同戏文中所唱的，天生媚态，祸国殃民。

然而冥冥间今日他终究救了他一场。

张宇呼出一口气，心情无比复杂。

花轿一路到了凤仪宫。

张宇下轿时，被熏熏的日头一照，有些头昏。

………不是，该去帝王寝殿吗？

宫外挺拔的梧桐后面，突然走出一个人。长身而立，墨发轻束，修眉黑眸，对他温雅而笑。雪白的凤袍蜿蜒而下，其上针织红凤烨烨欲飞。

清雅如谪仙。

墨清走上前，对张宇微微一笑，：“先入殿，外面太惹眼。”又对张宇身后不知何时下轿一直默默站立的王宣点头示意，“你也快些进来。殿内才好说话。”

张宇几乎恍然被径自执袖带入内殿，他想这人还是五年前的模样，温雅，清俊，凤袍加身，更添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

等等，凤袍！

还有，执袖！

张宇头上又沁出冷汗，理智从飘飞的情丝种抽离开来，慌慌地想要抽手。

墨清似有所觉般回身对他安抚一笑，带着二人步履匆匆进了内殿，喝退宫人，亲自执起两套素服递予他们。

“把身上的喜服换下，料想你们心里也不舒服。”见他二人没有动作，墨清笑着催促道，“发什么愣，快去。还真打算由我将你们引荐给陛下？”

张宇抿嘴，他不知墨清葫芦里买得什么药，和王宣对视一眼，从入宫开始，墨清对他们没有表示出任何恶意，相反处处维护。他心里下定决心，连弑君的胆子都有，还害怕墨清坑害自己不成。

王宣大抵也是这样想，跟着他进了预备下的雅间。

“对了，”墨清在两人身后补充道：“袖中的东西最好还是留在原处。穿了我凤仪宫的衣服，就是我凤仪宫的人了，不要给我惹麻烦。”

张宇闻言一僵，试探性地回视墨清，见他脸上并无愠怒神色，还调皮地冲他眨眨眼睛。

他心下一定，反正已经选择相信墨清，索性走一步算一步。

也许是换了衣服的缘故，待二人再次出现在墨清眼前之时，才发觉周遭环境与皇宫的富丽奢华极为不同。

殿内燃着极清浅的熏香，若有似无，应是有安神定性的功效。桌椅布置选用的皆是上好的檀香木，最内敛沉稳的木料。而墨清，也是极简单的打扮，和传言中朱砂妆打扮的妩媚完全不同。

墨清见二人打点好了衣着，便引他们坐下，端上了清茶。他先行抿了一口，径自笑道：“还是青梅泡的茶最香。那丫头奉着我的差事，也不知跑哪儿玩去了。这会儿要招待你们反而见不到人。”停了回儿又说道：“你们该是见过的，就是宫门口的穿浅青色的一个宫女，你们来时，可见她朝回走否？”

张宇默默地不接话，倒是坐他一旁的王宣先开口：“皇后娘娘不必百般强调方才的解围之情。不论为何，王某心里记下了，还望娘娘直说，究竟对我们有什么安排。”

他一张艳丽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席话说得也是毫不留情情面，墨清被他冷冷的语气说得一愣，随即笑了。

他放下茶盅，饶有趣味地打量王宣，“你可知你饿面容和明府的明轩大将军有几分相似？他是极放旷的性子，没想到你却是冷冰冰的，实在有趣。”

“罢了，”他抿下一口茶，“我对你们的试探到此结束，你们合格。不枉我废如此大的心思布置安排，现在，轮到你们试探我了。”

他放下茶盅，眯着眼懒懒靠在椅上，“这样吧，明人不说暗话。干脆点，你们问我来答，至于信不信，就看你们自己的判断了。”

“好。”王宣依旧面无表情，第一个问道：“皇后娘娘如何得知我袖中藏有物事？莫不是………”派人暗中监视？

墨清笑着摇头，先对张宇说道：“你袖中之物是我接待时摸到的，这也是我亲自相迎的原因之一。不让宫人搜身是为了以防万一，能保全二位。没想到真被我料着了。我亲自相迎，主要是为确定二位的心意。”

“至于王公子，”，墨清从头上取下一只极为简单的白玉簪子，“你袖中藏得怕不是凡物，既然是长安有名的神医，想来是见血封喉的大毒物。而让我真正确定的，正是这只簪子。”

墨清走下凤椅，将白玉簪子递予他面前。

王宣就着墨清的手细细翻看，一双冰冷大眼突然瞪大了，“这，这是莫不是苗疆药玉，百年难求的圣物。”

墨清点头，留下玉簪任他赏玩，起身回了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