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时光胶囊中的某一颗。
冬天的月亮,是发紧发亮的雪团子。
苏十分相信,离别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苏荟曾经逃过学,他坐着飞机来到万里之外的h市探望他的小妹妹,可惜偏那么巧。
她去念了一所寄宿制初中,听说那里高手云集,她一直偏科严重,过得不太好。
校长办公室的电话第一时间打到了苏家老宅里,把苏荟逃学的事情说得明明白白,苏母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同伯明曼大学那个严厉的络腮胡子校长道歉。
不见优越感,满是谦卑。毕竟自家小孩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总需要照拂。
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苏荟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想来母亲已经知道了,估计又要斥责他的恶劣行径。
苏荟从小到大都非常听话,没有忤逆过母亲,这次竟公然逃学,姆妈肯定气得够呛,逮着他回家暴打一顿也是可能的。
可是,这些猛烈的暴风雨都没有来。
苏母温柔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他甚至几度怀疑这不是母亲在说话。
“儿子,我知道你去看那丫头了对不?”
“嗯。”苏荟也不做过多的解释,只是静静等待母亲的责骂。
“喜欢人家就好好努力呀,逃学可不行,我们老苏家的家产还等你继承的,学成归来,妈妈为你骄傲。”
“妈妈保证,只要是你喜欢的姑娘,我都不干涉,前提是你要好好念书懂吗?”
苏荟愕然,“您……不生气?”
“傻孩子,我生什么气啊,你要是真懂事,就马上买机票回英国,下不为例。”
……
苏荟便真的依言回去了。
也许冥冥中真的有一种力量在为他们做牵引,哪怕相隔万里,哪怕在不同的温度带,现实里没能重逢,网络冲浪竟不期而遇。
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他们都以为是交了新朋友。
可殊不知,一见如故,再见才能不陌路。
苏荟的签名是一句很有意境的诗:市散灯收人语静,梦回酒醒夜寒深。
他们甚至用微信打过很多次越洋电话,江榄菊是个话唠,总是能掰扯出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都很有耐心地听着。
事事有回应,件件有着落,是男孩子最大的教养。她忽而就觉得,这个男孩子真的很好很好。
她也能察觉得出来,他在压低自己的知识层次,和她保持一个频道。真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存在啊。
那时候,江榄菊变声期,与童年时的声音相差甚远,所以苏荟没有听出来也是正常的。
聊到后来,她都困了。
“你知道吗?你同其他男孩都不一样。”
苏荟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词典,正翻阅查找着,手忽然顿了一下,轻笑道:
“哪里不一样。”
“就是亦师亦友般的存在,话题永远纯洁得像两个玩弹珠的小屁孩儿,你也从不问我要照片。”
“那是因为……”
苏荟抬头,窗外日光倾城。他有点说不上来,因为什么呢,是因为她和心中的那个人有着相仿的年纪,还是……
良久,他合上书页,大步走出了图书馆。
“因为女孩子是水做的嘛,而且你那么可爱,我把你当妹妹呀。”
妹妹,他几乎心头一颤。曾几何时,他也那么叫过那个女孩,他喊她,若晴妹妹。
手机那头是一阵浅浅的酣眠声,她睡着了。
苏荟无奈地笑笑,道了一句晚安。
h市下雪了,很薄很薄的雪,比煎饼还要薄,不脆也不甜,没有味道,就是在指尖碰触的时候,有微冷的寒意。
南方的孩子见了雪都是很兴奋的,因为南方的雪下得太秀气了,像做苏绣的绣娘,一针一线,在织着锦缎,精细得很。
北方的雪永远来势汹汹且大气磅礴,尤其是故宫,15岁的江榄菊没有去过帝都,只能从纪录片里感受一下。
仿佛身着旗袍,披上斗篷,踩着花盆鞋,手上再捧一个暖手炉去故宫里走一走便能梦回大清了。
后来,谁又知道,这个南方姑娘去看了全国各地的雪,足迹几乎遍布整个中国。
原来外面的风光竟是那样好,难怪李白喜好游山玩水,回到宫里还要高力士帮他脱靴,狂得不行。
15岁那年她家有一场很大的变故。
人间总是多磨难,婆娑世界偏爱听圆满。那不如长话短说吧,不过是中考发挥失常,得了轻度抑郁,后来休学一年,阿婆病故。
看起来只不过寥寥数言,可是你不会明白,这对一路长大顺风顺水的江榄菊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
你或可想象,一个千万大亨,一朝破产,然后被逼债,妻离子散,最后发现原来连孩子都不是自己的。
那是什么滋味。
有些东西根本无法去说,也无处去说,和父母说怕担心,和朋友说怕不理解。于是久而久之,成了心结,难以开解。
真不明白,中国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得了小病愿意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生怕再弄出个什么来。
听到抑郁症这个词却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干净的话,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恨不得把耳朵塞住,把手洗到脱皮。
你要明白,抑郁症不是神经病,患抑郁症的其实大部分都是善良的人。世界太残酷,坏人选择伤害别人,好人选择伤害自己。
连雅青都只是说,“造孽啊。”
看,有时候真的一塌糊涂了,连个基本的安慰都没有。这不是怪谁,世间的苦都有定数的。
谁都逃不过,谁都挣不脱。
是的,人们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就好像针不扎在你身上,你不会感到痛,你只是觉得别人可怜。
也仅仅只是觉得,而已。
江榄菊的失眠症好像就是在那时患的,她一直不以为意,没有去看过医生,也不吃安眠药。
睡不着就睡不着吧,活着才是最真实的痛感。
好像有些事情,同陌生人聊聊反而更有用。因为,如果不出意外,也不是刻意的话,一辈子都不会见面。
在网络世界里当两只互相取暖的刺猬,其实也未尝不可。
江榄菊说,“有时候真想一死了之啊,可是又觉得对不起爸爸,他养我这么大,还没好好报答他,他一定会很难过。”
她又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月没有休息了,那种状态怎么形容呢,就是很像我以前看过的一部剧,叫《八大豪侠》吧好像,我就是里面的活死人……”
“总之呢,一直游离在这个世界上,恍恍惚惚的,连太阳都好像都变得不那么真切。”
苏荟却说:“你要好起来,等我回国之后,我带你看看这个崭新的世界。”
江榄菊苦笑:“昨天阿婆闹了一个晚上,她没休息全家人其实都没休息。她总是反复说着一句,我的眉毛被烧掉了,我的眉毛被烧掉了……”
“我真的好怕,我怕哪天太阳还没出来,我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我发现赖伟锋有首歌还蛮好听的,你也听歌吗,赖伟锋的《闹够了没有》。我感觉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我也融不进你的世界啊。”
“不过没有关系,你来过我就很开心了,我从来不觉得我可以留住你。”
苏荟在一颗法国梧桐树下,听到她那句“我感觉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话时,忽感满目悲凉。
……
后来,她很少登微信了。
再后来,他们不知怎的就不再联系了。
他有写不完的论文和拿不完的奖杯,她有过不去的那个冬天和来不了的春天。
……
好像不常联系的人就总会有慢慢被替代的对象。
那场病之后,江榄菊忘了很多事。
到最后,好像就只记得16年下了场小雪,阿婆在情人节前一天没了呼吸。
……
之后的事情,比如休学的时候没有保留学籍,上不了普高,比如只好选择高不成低不就的职高。
再比如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比流产更让人心力交瘁的舆论走向,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都离不开苏母的精心策划。
似乎为了她儿子,这也不算是太过分的行为。
但是豪门的阔太太怎么会懂,一个普通女孩去了职高、又被流言蜚语缠身,是多么恐怖。
……
说到底,江榄菊的离开苏母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
苏荟对母亲真正寒了心不是在高中最后一个新年里在杂物间翻出那些旧信件,也不是在得知母亲托关系把她的学籍注销了,而是——
而是他无数次想起,在纸钱灰漫天的房间里女孩那张憔悴的脸,是母亲随后催促他去赴下一场相亲宴……
“妈,我这辈子不会再娶了。”
“混账!你怕是被那女人迷了心智,你知不知道现在在和谁说话?”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您最清楚了不是吗?让我单着或者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您选一个。”
“啪”。
她给自己扇了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