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枫城的雨，淅淅沥沥，足足下了七八日，这雨蒙蒙的，似将整个枫城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别有一番景致。

　　阿沐撑着伞，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跑过，笑着同她打声招呼，又连忙跑开，带起一阵水花，溅到她的裙摆上

　　阿沐并不恼怒，脸上仍是挂着笑容，缓缓走着，不多时，便到了暖香阁。

　　她的师父亦撑了一把伞，站在阶前，阿沐透过蒙蒙的雨幕，仰头看她，只见那人白衣如雪，恍若月宫仙子，以这漫天雨景为衬，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仿佛下一刻便会飘然而去，羽化登仙。

　　阿沐紧走几步，与师父一同进了屋子，将身上微湿的披风脱下挂上架子，站在熏笼前烤火，疏影暗香的气味融融的围绕在她的周围，一如多年前那个人的怀抱，令她十分贪恋。

　　枫城的雨仍是下着，没有半分要停歇的意思，这雨下到第十日时，阿沐的小店里来了一位公子，似乎是个侠客。

　　他披了一身黑色的斗篷，将全身上下遮得严实，头上罩着兜帽，倒是看不出生得是何模样，只是身形瘦削挺拔，如同出鞘的利剑，有股凌厉的气息。

　　彼时，阿沐正在煮茶，满屋里茶香袅袅，混合着淡淡的疏影暗香，极是雅致。那人贸贸然闯了进来，带了一身雨气，不免扰了阿沐的兴致，她有些恼怒，便并未起身相迎，只淡淡道：“你是何人，来这里作甚？”

　　那公子十分生硬的吐出两个字：“绛珠。”

　　阿沐心头一跳，险些摔了茶盏，连忙稳了心神，只故作冷淡道：“你说什么？”

　　那人继续生硬道：“我需要绛珠花，你这里有。”

　　阿沐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渐渐放下，微微凝神打量着眼前之人，可奈何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从头到脚都被覆在黑色斗篷下，周身并无饰物，只有腰间玉佩露出一个角儿，外加手中握着一把剑。

　　待阿沐将目光移向那把剑时，心中又是一跳，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情感喷涌出来，撞得她有些头晕。

　　她揉了揉额角，将不适的感觉压下，脸上堆起笑容，言语却并不如何温柔：“绛珠花乃本店镇店之宝，不卖。”

　　那人似是料到阿沐会如此回答，便伸手向腰间摸去，摸出一袋银子，沉甸甸的，递了过来，放在阿沐面前，执着道：“这些，够不够？”

　　阿沐未曾答话，缓缓垂下眼帘，无意间却瞥见那人掌心的一道旧伤疤，似是被利器割伤，顿时千万种情绪便涌上她的心头，有欣喜，有凄惶，更多的却是茫然无措。

　　阿沐定了定神，强行将那些翻滚起来的情思堪堪压下，顺手摸了茶盏，将滚烫的茶水斟了一杯递到那人的手里，他迟疑半晌，方接了。阿沐伸手虚引，道：“公子请坐。”

　　那人并未有所动作，仍是站在那儿，冷冷的道：“这花你卖是不卖？”

　　阿沐掩唇轻笑，无端妖娆，道：“公子莫急，且先请坐。”

　　那人犹豫片刻，便坐了，却仍是一言不发。

　　阿沐以手支额，看起来倒有几分云淡风轻的味道，她微微笑道:“这绛珠花对于很多人而言，不过是一种比较稀奇的花草罢了，可在另一些人眼里，此花却是能起死回生的灵药，看公子如此竭力搜寻，想来应是知道这花的作用。”

　　他点点头，不语。

　　“那，公子寻绛珠何用？”

　　“救人。”

　　“何人？”

　　“在下心爱之人。”

　　阿沐呼吸一窒，只觉得仿佛有一根尖刺扎进了自己的心脉，那些早已愈合的伤疤被重新揭开，血淋淋的，痛的她无法呼吸。

　　盏中茶渐温，阿沐轻酌一口，满是苦涩。

　　氤氲的水汽中，她仿佛看见了曾经那个懵懂无知的自己，天真快乐，无忧无虑，从不知伤情为何物，只一味地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

　　片刻之后，阿沐轻轻放下茶杯，故作淡然问道:“那公子，可是碧药门中人？”

　　似乎被刺中了埋在心底的秘密，那人周身忽然浮现一股杀气，旋即，一道寒光闪过，他手中之剑直直向阿沐喉间刺去，逼得阿沐仓皇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发现已是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抹寒星逐渐放大。

　　千钧一发之际，耳畔传来破空之声，阿沐视线微偏，只见一根银针自屏风后飞了出来，击偏了那人的剑，随即，又是一根飞出，刺向他的颈间。

　　性命受到威胁，那人自是无暇顾及阿沐，连忙侧身，挥剑击飞了银针，而后，调转剑尖，遥遥指向屏风。

　　屏风后，一个声音冷冷传出：“我们并无恶意，但你若要闹事，今日便别想走出这小店。”

　　那人未动，剑尖仍是指着屏风，眸中寒意无边，只道：“我道姑娘一介女子，如何敢在这鱼龙混杂的枫城开店，原是店里有高手坐镇。”

　　阿沐定了定神，低头将鬓边散发拢到耳后，笑道：“若非如此，我又怎能在此处立足。”

　　那人又道：“你是如何发现我身份的？”

　　“不难，”阿沐仍旧坐下，重新拿起茶杯把玩着，状似悠闲道：“第一，公子腰间玉佩上所雕纹饰，是蓬莱仙草吧，此乃碧药门独特标识，但凡混过江湖的，大抵没几个人不识得。”

　　“第二，若在下没看错，公子手中之剑，乃是江湖六大名剑之首——青啸，此剑六年前为碧药门剑师堂堂主苍漠前辈所得，苍漠前辈乃一等一的高手，当今武林，如公子这般年纪的已是无人能在他手中夺剑，那么此剑极有可能被奖励给剑师堂的弟子，且是极为优秀的弟子。”

　　“第三，绛珠花之秘密，乃是碧药门秘辛，只有堂主以上级别的长老，以及每届弟子第一人，方有机会知晓，并习得炼制之法。由此三处可得，公子不仅是碧药门的弟子，且极为优秀，甚至有可能是内定的下一任的剑师堂堂主。”

　　言毕，阿沐笑笑：“可有错处？”

　　那人冷笑：“漏洞颇多。”

　　阿沐惊诧：“哦，有何漏洞？”

　　“若是我家中长辈夺剑呢？若是碧药门中有人泄密呢？”

　　阿沐闻言，不由得笑道：“若是如此，江湖中怕是早已血雨腥风了，毕竟，谁都想长生不死。”

　　言至此，那人似乎有些颓然，片刻之后，缓缓收剑入鞘，半晌，方道：“你先前所言并无错处，只是此剑非我所得，而是一位……师妹所赠。”他顿了顿，又道：“我便是拼尽全力，也比不上她半分。”

　　不知何故，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悲凉。

　　阿沐垂下眼帘，看着盏中漂浮的茶叶，问道：“公子似乎很介意旁人提及你的身份，可是有什么苦衷么？”

　　那人缓缓走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淡淡道：“无甚，昔日年少，累及药师堂一名天赋卓绝的弟子因我身亡，故被现门主逐出来了。”

　　屏风之后，忽然传出一声冷哼，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不屑。

　　阿沐却是有些慨然，一别经年，曾经相伴而行之人早已是一派之主，自己却是浪荡江湖，四处漂泊，明明出自同族，差距竟也如此之大。

　　“你既知碧药门秘辛，”那人突然道，“又识得青啸剑，想必亦是碧药门中的天才弟子，观你面目，年岁不大，应是与我同辈，可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闻言，阿沐心里蓦然一紧，随即又将情绪敛起，状似随口应道：“碧药门以调香炼药闻名于江湖，驻颜之术多矣，你未见过我，实属正常。”

　　“原是碧药门前辈，弟子失礼。”那人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的向阿沐行了门生礼，继续道：“弟子此番要救之人，亦是碧药门中人，还请前辈赐药，若能救得她性命，晚辈必将重谢。”

　　阿沐听那人唤她前辈，莫名的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便道：“我可不稀罕你什么谢礼，想要绛珠花，须得讲究一个‘缘’字，若你是有缘之人，便是身无分文我也乐得相赠，可若你是无缘之人，便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屑一顾。”

　　那人又道：“那烦请前辈告知与我，如何才算有缘。”

　　听他如此说，阿沐敛了笑意，轻轻放下茶盏，正色道：“那便请公子听我讲一个故事，待讲完了，我自会分辨公子是否是那有缘之人。”

　　那人点点头道：“好。”

　　阿沐闭上眼，任由思绪翻飞，浮光掠影之间，从前的记忆纷至沓来，她沉思半晌，方道：“公子可识得一人？”

　　“何人？”

　　“白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