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南朝的皇长子,没能出生在月梓宫内。
自西宫门回宫后,我已是胎动非常,无法支撑着回到居于南宫最南边的月梓宫,再加上要掩人耳目,潇晴便直接让鸾驾赶往内宫的司药局。
那是一种极度漫长的煎熬,需要全神贯注地感受疼痛的滋味。我曾以为,在这辛苦而又无比幸福的时刻,他一定会等在我的殿门前,来回踱步。是我的夫君,会见到孩子第一声啼哭后涨红的小脸和白嫩嫩的小手。是爱我的人拂去我眼角喜悦的泪水,与我一同迎接属于我们生命的延续。
这一切,有一些未能如愿,有一些却与我所想并无二致。
逸宸坐在榻边,一只手紧握着衣角不肯放松,另一只手拂过我的脸庞,柔声道:“你醒了?还疼吗?”
“孩子……”头脑中一片混沌,就连嗓音也有些沙哑。
他一边命人再去把门窗围得严实些,一边把我微微扶起,笑道:“孩子很好,细长的眼缝,有一个酒窝。还有,他刚出生便有乌黑的头发和坚毅的眉毛,必是一个……”
“是个男孩?”我急着笑问。
他应了一声:“是,是,朕已经命人拟旨,赐皇长子号隽,赐名咏炽。只不过孩子毕竟是早出生了些,景若姑姑先带孩子去乳母那里了。”
“咏炽,真是一个砥砺坚韧、中正光明的好名字。”痛意仍在我的身上燃着,竟一时未察觉自己依旧身处司药局内,恍然道:“陛下一直在此处吗?臣妾记不太真切了,只记得仿佛是古香大人曾在这里。”
“还好司药今日没有出去采药,才能保你们母子平安,实在是上天庇护。”逸宸举着一碗汤羹仔细吹了吹,“他说了,你近一个月休息得不好,忧思甚重,气血不足,险些……”
他的嘴角微动两下,持着汤匙搅动汤羹,盛了一勺递在我面前,轻声道:“来,先喝些汤。”
我尝了一口,入口没有什么滋味,却又不想在此时驳了他,只道:“陛下费心了,今日是臣妾一时失了分寸,若不是孩儿……咏炽福泽深厚,臣妾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朕已经都知道了,幸而禛王妃入宫来与你同游御花园……”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才发觉他的手很冷,面色也很不好看。
潇晴与他如何说了今日之事我本不清楚,但逸宸显然仍不知道我出宫而返。
“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我小心问。
“燕族使臣来朝商议往来互市之事,那使者祖上与母后有姻亲关系,所以母后在宫中设宴,希望为我新朝再添一道北方军盟。可那使臣饮多微醉,放天灯之时竟然将一支点燃的火箭射了出去!那方向,正巧是南边。”他攥紧了衣角,“当时天都黑了,一时辨不清方向,朕想着你在月梓宫就匆匆赶去,却只见火光满天……连门前新栽的芍药花都烧得七零八落。”
“皇上是说月梓宫走水了?可有伤亡吗?”我很是诧异。
他点了点头:“新补的金丝炭是前两日刚送去的,火星正落在了炭火房里,还好你不在,宫人们也大多不在房内。”
我回了回神,淡淡笑了笑道:“终归是没事就好,只是可惜了陛下前些天特意送来栽种的芍药了,今年春日是见不着了。”
这芍药花是逸宸硬送来的,二话不说就让人栽了整整一个庭院,全然不顾冬日本不是花草生长的季节,也不管种得是否恰当合宜,就这样肆意地种了。
景若姑姑带着人来种花的时候费了好一番功夫,又是除霜,又是铲雪。
但到底天气太冷,至今也没见一个花苞。
“朕还差人在月梓宫的后殿种西瓜,苏成把种子都从西域带回来了,这下无地可种了。”
我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陛下,那一池芍药已经足够葭儿每日与我抱怨无法养活了的,您要是再种一片西瓜地,臣妾怕是连月梓宫这唯一的一等女官都留不住了。”
门外,潇晴抱来了咏炽,等在廊上。我微微撑起了些身子,向外去望,逸宸扶我靠稳了云枕,道:“朕听闻,你彼时有个芳愿,是想在房前有花香四溢,在房后还有一片瓜田硕果。想着,你许是喜欢芍药吧。”
房前栽花,房后种瓜。我凝视着他,眼泪掉得又快又急,这儿时愿望我只与一人说过,他如何知晓?
“你,你怎么又哭了!”他抹掉我脸上的眼泪,“朕先去上朝,你且看看咱们的炽儿,下朝后朕去凤仪宫看你。”
逸宸说着便要起身,被我轻轻拦了一下:“陛下,我……”
他的手臂顿了一下,眼眸中映着破晓残烛的微光,唤了声:“楠儿。”
我窘然避开他的目光道:“没什么,陛下去吧,我带炽儿回宫。”
逸宸说得没错,咏炽是个生得十分漂亮的孩子,他在我的怀中睡得香甜,一声也没有哭闹。从前梦里,我见到的孩儿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娘娘这一夜受苦了,好在有惊无险。”潇晴灭掉了蜡烛的光亮,跪坐在榻边,“陛下已经亲自看过凤仪宫,十分气派华美,嘱咐妾身陪着娘娘过去。娘娘现在感觉如何,要挪回宫吗?”
“不急。”我沉声道,“潇晴,昨日之事你是如何对陛下说的。”
“妾身送娘娘来司药局时,只有古香大人一人在内殿调香,不让旁人叨扰随侍,妾身便说是傍晚与娘娘一同用膳,后逛了逛花园,才未能回宫去。陛下欣喜娘娘母子平安,也没有多问什么。”
我的目光从咏炽身上移开,看着她道:“月梓宫大火,当真没有死伤吗?”
她低头道:“月梓宫上下宫人二百一十有六,昨夜有五十三人当值,三十死,二十伤,葭儿也受了轻伤。陛下下令彻查此事,有失者皆要追究。”
方才看逸宸的躲闪神情我已经能猜到一二:“此事要查,牵连必广。我有孕后,后宫中采买之事交由毓嫔打理,她一向敬重太后,且事必躬亲,那些金丝炭是她两日前亲自送去我宫中的。”
“如此说来,怕是谋划已久。只是不知道,毓嫔是被人利用还是已经参与此事,好在陛下决心要查,想是会为娘娘讨一个公道。”
“这就是禛亲王所说的怜爱吗?”我问,“咏炽,这个烈火而歌的孩子,还未出生就要作为他母亲争宠的工具被利用?”
此话我问得急了些,她也忙着安抚我:“不,不,是妾身不好,嫁入王府后有时忧心姐姐的处境,多言了几句,偶然提起过这几个月来陛下与姐姐有些隔阂,我实在没有……”
我舒了一口气,缓声道:“潇晴,你我相交多年,当知我心。”
“是潇晴不好,我以为,那药并不会让姐姐受这么大的罪,我只是……”她揽住床沿,雪白的手指扯住被角,哀声道:“姐姐,王爷亲自护你入宫,绝非要害姐姐。他……他特意嘱我定要陪你顺利生产,要护着你和皇长子先入司药局,他还打探了古香大人的行踪,知道他每月初五都会在内殿调香。”
我不愿看她如此对我焦急解释,便避开她,拍了拍孩子的背:“本宫与禛亲王之约不会因此作废。”
她忽然静了下来,起身吩咐人收拾了些东西,将要启程时,我对她道:“但对我的孩子用催生之法,我绝不会轻易原谅。”
潇晴退了三步,在矮阶下深叩了一拜,落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