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日后才得知,南王提起的婉儿名叫南宫婉,是南国唯一一位郡主,时年十九。她原是南王长兄之女,可父亲在征战中殉身沙场,母亲也随着去了。只留下这个孤女。
潇晴说她,生得不算美艳,眼角有一颗红痣,但是却俏皮可爱,又因身世凋零,很受南王的宠爱,一直当做女儿养在身边。前两年才去了游历山水,最近才寄来书信,说要回宫。
宫里上下对她的事也颇为上心,慧嫣亲自命人将她所住的百鹊宫翻新打扫,还赶制了一大批衣服首饰。
南王亦是为了她将祭天之行提前了三日,逸宸、逸轩同去,却单单没有让长公子逸禛同行。后宫中人则是由慧嫣安排,我与潇晴都在列,只是那日曾断然拒绝的荟仁竟也愿意随行,出发那日还穿着南王赐给她的那件白狐裘,阳光下雪白的毛色闪闪发亮。
我私下听二三宫女议论,说南王临行前曾去过醉乡园,但似乎只与阿茹娜隔着庭院和房门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宫女们对阿茹娜好奇得很,一时间传闻也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人说,阿茹娜曾经是南王看中的女子。
祭天神坛在一处山腰上,那座山并不算十分巍峨,但却是南国中人人敬仰的神山。正是夏日,草木葱茏,一行人徒步上山。我与潇晴走在队尾。
“你们都到后面去,本殿与夏姐姐有话要说。”逸轩走到队尾,身后是萧风。他手边的叶寒苏剑穗竟让我感到一种寒意。萧风微微颔首行礼,我也点头示意。
我低头看脚下的山路:“逸轩公子有何事?”
“你猜……本殿会杀几个人?”他笑着问。
抬头望他,脸上仍是玩笑神色。
我道:“逸轩公子的话,伊楠有些不明白。公子是说,杀谁?”
“这样吧,”他望望天,侧目看我,“本殿今晚子时在祭台后的林中等夏姐姐,夏姐姐每晚半个时辰不现身,本殿就杀一个人。若是到了日出姐姐还没来,算上一算也够本殿杀六七个了。”
我没做声,迎面是逸宸走来,身后的潇晴和萧风都行常礼。
逸轩轻笑,在我身旁小声道:“夏姐姐,别忘了,也千万别晚了。”说完又看着逸宸,笑道:“王兄且先聊着,父王身边可不能没人陪着,夏姐姐说……是吧?”
我看了看逸宸,他看了看我,他没问,我也没说。
只是路上有什么难走之处他皆会小声提醒我小心,就这样走了一路。
我与潇晴的营帐扎的极远,荟仁远远看了我们二人一眼,就命人将她的营帐也驻扎在了离我们只有五六米远的地方。潇晴见天色渐晚,而我仍没有更衣,进帐来问:“楠姐姐,不睡吗?”
我心下也在犹豫,逸轩果真会草菅人命,只因我未去?
我并不觉他狠辣至此,却实在不敢冒险:“我出去一趟,无论是谁都不要提起。”
祭台后的那片林地白日一片茂密,夜晚却有些阴森,虽已是夏天,仍是风凉。我身上的单衣被晚风打得有些凉,远远地,我望见了隐没在林中的身影。
“逸轩公子,只有一人?”
“是。”他缓缓回身,“只是怕你不肯来。”
我一瞬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脱口而出:“真不知是该说公子心存善念还是该说公子从不信人。明明未曾有过的恶念,为何要用来相逼旁人?真就这么想做坏人?”
话一出口,我自然就后悔了,他却笑道:“姐姐怕是这里唯一一个会与本殿说实话的人。而不是嘴上笑着,背后却伸出把利剑来。夏姐姐你知道吗,那把剑,真能要了人的命。”
这话我接不上,只道:“公子叫伊楠前来,究竟何事?”
“想与姐姐一同看日出。”他望了望星空,“上次姐姐说日出足够温暖人心。本殿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逸轩这时的神色倒像个孩子,没有平日里的尖酸冷漠。
我柔声道:“公子喊伊楠一声姐姐,从前不觉真心,今日倒愿意相信。公子本该是意气风发,少年英雄,怎的心境如此苍凉,更甚你王兄。”
“姐姐说的,难道是南宫逸宸?”他轻笑着,眼中却没有往常那种玩笑的神色,反而有些苦涩,“他是王后的儿子,如今的嫡长子,他自然可以呼风唤雨,琴棋书画,去求什么飘渺的真心!”
星光微弱,但仍能见他眼中点点泪光:“而我,只是父王酒醉后的一个错误,我娘,不入宗庙、不进族谱,要不是王后认我为子,我早就溺死瓮中!姐姐你说,我如何能不步步为营?又怎么才能看见这万物美好?”
我原以为的天家骄子,竟然身世凄凉。
但宫中从未有此传言,慧嫣王后亦是待逸轩极好,胜似亲子。就连华朝都未必知道逸轩并非是慧嫣之子,甚至还有过偏爱幼子、废长立幼的言语。
逸轩见我愣在原地,走近几步,声音柔和了些:“夏姐姐不信?我娘是个平民女子,流落风尘,却很美丽坚韧,即使被鞭打逼问,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我的生母。”
“可公子又如何知道这些?”
“我十二岁那年,被宰相、太尉囚禁于府中,他们为了扶持逸禛、逸宸,抓来我娘,逼我与她滴血认亲。他们是南国的老臣,皆知道此事。若我娘只是个平民女子,我自然不能继承王位。我眼见着我娘受尽了酷刑,却救不了她。我那个时候就发誓,决不再任人欺凌。”
“那,那后来呢……”我觉得有些冷。
“都死了。”他说,“我把他们都杀了。七个人。”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不知道是该同情还是该恐惧,我微微有些发抖。
逸轩靠近我,取下身上的披风,为我披上:“夏姐姐,真的很冷,我也很冷。”
我极慢的抬手,他却一把拥住我。我愣了愣,还是拍了拍他,安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
“夏姐姐,你很像我娘。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这么觉得。”
命运待他不公,他要还以颜色。
日出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