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离开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场面很盛大,我穿着嫣红色的华服坐上了马车。过去的三个月里,我被送到了香兰寺,学习了制毒调香,增进医术。寺中清心静神,不觉之中竟过了难得平静的一段日子。我未曾得见窦子衿一面,她只说缘聚缘散,自有时候,不必强求。
我透过小小的窗口望见高台上的慕容和图娅,守在这宫里的时日并不好过,帝后的人生也不能幸免。
就此别过。
走了些路程后,整队人马停了下来。有双手掀开了马车的幕帘,一身白衣的男子就站在我面前。
“夏姑娘,今日大雪封山,怕是要在这里耽搁一日。”他说,眼睛却望着远处。
“逸禛公子,有礼了。”
他忽然转过头来,道:“怎么是你……”
“公子不必担心,从前之事伊楠早已忘了。不会成为公子的困扰,还请公子也忘记吧。”我说完,走下了马车。身后的马车上却也下来两个人。我定神一看,竟是潇晴和阿茹娜。
“楠姐姐,”她快走几步,望了逸禛一眼,“三月不见,姐姐可还好吗?”
潇晴仿佛瘦了些,眉目之间也更添风韵,少了些稚嫩气息。
我微微点头,道:“一切都还好。只是……你们为何会出宫来?难道宫里又出了什么事情?”
阿茹娜避开逸禛,和我与潇晴一同走进暂时歇脚的屋中,道:“潇晴自请出宫。她毕竟是南国来的,皇后对她终究有所芥蒂,回南国去未必不是好事。而我……这么多年了,华朝也已有皇子,我也该回去了。”
“宫中……都还好吗,小皇子可好?”我问。
“姐姐莫再记挂了,皇后娘娘待皇子极好,如今小皇子已经会叫她母后了呢。”潇晴笑道,“皇上也好,只不过很少来凤仪宫,倒是对朝堂之事很上心。九王爷也无法刁难了。”
慕容准阿茹娜回南国我并不惊诧,从前在暖日阁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慕容待她很是客气,已是二十年过去了,回归母国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潇晴……我问道:“是你自请作为赏赐去南国?”
潇晴没做声,倒是阿茹娜说:“你以为皇后会留着从南国来的女子吗?她恨毒了南国和南国的一切。再说,如今你已出宫,还有谁能护她周全。”
我一时间说不出是哪里不妥,但总觉得有一丝不安。
入夜以后,天气愈发湿冷,我有些辗转难眠,便只得起身。见阿茹娜和潇晴都已经睡下,我踱步在木屋外。
“夏姑娘好雅兴。”幽幽的黑暗中飘来一丝清冷的声音,我识得。
我回身行礼:“逸禛公子何必挖苦。看公子深夜不眠,洞察八方,才真是有心之人。伊楠不过是夜冷难眠罢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却不像问话。
“自然是华朝赏赐给南国的秀女,公子来朝不正是来受恩领赏的?说到这些……”我隐隐想到了什么,“四下无人,我只问大公子一句,潇晴究竟是什么身份?”
逸禛的眸子很清灵,很疏离,淡淡道:“你是对的。”
埋藏在心底的疑问就这样被证实,我一瞬间竟觉得指尖有些发麻,有些恍惚的将头脑中一些模糊而凌乱的片段拼凑在一起:潇晴看似爽朗天真,实则对华朝前事了如指掌;思虑周到,更在南辰、逸禛有难时皆拼命相助;还有素瑶,如此冒进愚蠢之人如何算得上一个好细作?种种谜团只有一个解释。
“所以,潇晴才是南国现存的王室派来的细作。”我道,“可是……如今她若回去,这番功夫岂不白费。”
我更不解的是他竟然会亲口承认。
“弃车保帅而已。”逸禛道。
虽句句简短,但倒都能解我疑惑。南国进宫的女子如今只剩潇晴一人,我也离宫,她孤立无援,若是一朝事发,于大计无益。不如先暂退一步,以求万全。
我笑道:“上次危难之时,潇晴可谓是冒着极大的险也要救你。”
逸禛看了我一眼,道:“你竟还笑得出来。”
“有何不能笑的?我已是先救了南国刺客、使臣,又救了你这位大公子。虽说每次都是情势所逼,但从结果上看,我与潇晴并无两样。就算给我加一个罪名也不为过。”我道,“再说,如今我就要入南国宫闱,前事也不必再提。至于潇晴,她一向待我好,我难道因此迁怒于她?”
“那是最好。”他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心下在想些什么,脱口而出:“那公子与潇晴……”
他看着我,直到我把问话生生忍了回去,他道:“主仆之义。”
如此凉薄。我抬眸看着他,明明是那样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却就偏偏缠绕着一派深沉忧郁的神色,就像四月的杏花,看似美好,实则苦果。
“是我僭越了。公子莫怪。”
“无妨。”他并不在意,“本殿见姑娘车上放了一把琵琶,木质上佳。”
我道:“姑姑相赠,名唤作忆萝月。”
“这风雅之事本殿向来不沾染。但若是长夜漫漫,也不妨听一曲。”
我瞥见潇晴隐约在窗中走动的身影,点头道:“也好。不如就弹一曲‘盼君归’,枕上思人,心上藏君,却只得望穿秋水。个中滋味,如人饮水。”
逸禛从马车上取下了琵琶,听见我的话,微微蹙了下眉,但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琵琶声穿过幽幽黑夜,我知道潇晴听到了。无言之中,逸禛仍是目光清冷,神色淡然。
不觉之中曲子就弹到了天明。雪水滴滴答答的从屋檐上滴落,路上化开一片泥泞。逸禛持剑敲门道:“姑姑,潇晴姑娘,我们该启程了。”
潇晴很快便应声走出来,穿着桃红色的短袄,眸子却也是红红的。我上前迎她,道:“潇晴,你与我同乘吧。这样姑姑也能坐的舒服些。”
她微微向逸禛行礼,道:“好。与姐姐一同最好不过。”
车上,潇晴默了很久,缓缓开口:“楠姐姐,潇晴绝非存了什么不好的心思。这些年,多得是身不由己,不愿姐姐牵连其中。又因着……家国之事实在牵连太广,潇晴不敢冒险,这才……”
“昨夜你果真没睡。”我道,“正如我昨夜所说,各人有各人的苦衷,我不怪你。你既放不下他,日后也不会轻松。哭了多久?”
她一时有些局促,避过头不让我看她红肿着的眼。我刚要开口,却是逸禛递进来一件大氅,隔着布帘,听见他说:“夏姑娘的裙底被雪水染湿了,再穿件大氅吧。”我低眉去看,大抵是弹琴的时辰久了,裙边湿了大片。
潇晴伸手帮我接过大氅披上,神色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我笑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你了。这人就像今日的天气,虽是阴着冷着,却也有微风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