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微澜 之六

　　没有点灯，江微澜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借着微弱的月光，仔仔细细的擦着手中的长剑，一遍又一遍，机械的擦着。

　　明天，一切都会有一个了断，然而此刻她的内心没有即将解脱的释然，没有大仇将报的狂喜，也没有滔天的怨恨，反而极为平静，平静到“空”的地步，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忧乐不感，惊怒全无，那颗心不悲不喜的跳动着，却也只是跳动着。

　　五年的时间早已将恨意冲淡，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不想再报仇了，尽管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一个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至爱杀了自己的至亲，怎会这样无动于衷？若如此，未免太过薄情。但事实就是这样，她已不再恨了。

　　最初，她确实恨不能将宋奕剥皮拆骨，吞吃入腹，但冲动过后，冷静下来，她就已明白那人所做的一切恐怕都是为了她……可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不管是为了什么，总归是他杀了她的父亲和哥哥。

　　不能再爱，也恨不起来，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活着，这个世界变得如此虚假，已然和她无关，唯有宋奕是真实，也唯有宋奕能将她与这个世界联系起来，所以她强迫自己去恨他，一次又一次的去刺杀他，直到听闻宋奕将被斩首，她才猛然惊醒，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她不想让他死。

　　这种心情究竟是什么呢？难道还爱着？不，绝不是，那为何还会在意他的生死？因为死了就解脱了，活着才是痛苦，没错，就是这样，宋奕不能死。

　　宋奕不能死，皇帝就得死，或者杀不了皇帝，她就得死。无所谓了，谁死都好，只要宋奕活着。

　　总有人说：有些爱与恨是刻骨铭心的，时间也不能令它消弭。其实不然，没有什么能抵得过时间，春秋几度，就是人本身也会在岁月更迭中消散，更何况是虚无缥缈的、人的爱恨呢？实际上也用不了一生那么长，爱恨之变，从来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一念可入天堂，一念可堕炼狱。

　　从前种种，皆似前世，记忆迢遥，亦幻亦真，好像她已死了千百遍，再回首，她未曾忘过，可她记得起当时的笑容，忆不起当时的欢喜，记得起满目的血红，忆不起当时的哀恸与怨愤，像是一场戏，如今的她是坐在台下的看客，看着曾经的她在台上表演，知晓演出来的是悲是喜，却并不能感同身受戏中人的悲喜。

　　戏，便是戏，表演时的眼泪是真的，可一旦落幕，情景不复，再要流泪未免牵强了些，情绪是不能记忆的。当爱恨过后，就只剩下了茫然无措，既然不知怎样活，死何尝不是一种归宿？

　　举剑，淡漠看着剑中那双淡漠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淡漠的看着她，良久，收剑入鞘，又拿起一柄匕首缓缓的擦着。

　　不知多久，风卷云遮月，屋内霎时暗淡下来，江微澜擦匕首的动作一顿，随即将匕首和绢帕一起放在矮几上，提了一坛酒，起身出门去了。

　　转过一道拱门，顺手折下一支海棠，走过一曲长廊，推开一间灯火通明的屋门，屋内陈设简单，一张香案供奉着四个牌位，分别写着：严父江黎之灵位，慈母许苑之灵位，长兄江亦寒之灵位，幼弟江安然之灵位，香案灵位之前不设香炉，摆着一坛酒，一截枯树枝，一卷竹简，几块糖。

　　将手里的提着的酒和海棠枝换上，又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和几块糖，将原本香案上的书和糖收入怀中。做完这些，江微澜便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地上，沉默的看着那些灵位。

　　“嘿嘿，丫头，来看我新藏的好酒，诶你撇嘴几个意思啊？我跟你说，这可是从醉梦轩收罗来的醉芳菲，千金难求啊……”

　　“江微澜你这个臭丫头！又偷老夫的酒！别让我逮到！打断你的腿……”

　　“唉，小澜儿你又调皮了，总拿哥哥寻开心，功课做好了吗……”

　　“不读诗，无以言，小澜儿可要认真读书啊……”

　　“澜儿你看，我们种的海棠长出一，二，三……结了七个花骨朵了呢……”

　　“澜儿，别哭，那棵海棠会代替娘守着你的，海棠开花的时候就是娘回来看你了……”

　　“阿姐大坏蛋！快点把糖还给我！不然我就去告诉爹爹说你偷我的糖吃……”

　　“阿姐，你不要难过了，我的糖给你吃，糖果甜甜的，吃完不许再哭了哦……”

　　…………

　　…………

　　“小澜儿，你等着我，就两年，我去浪迹浪迹江湖，回来我们就成婚………别闹，你爹就你一个宝贝大闺女，他怎么舍得放你跟我走？………放心，我这里只有你一个……”

　　“怎么？想死？想我杀了你？江微澜，你清醒清醒！看清楚，是我杀了你爹和你哥！你死了，谁来给他们报仇？……对，就是这样，就是这种眼神……恨我吗？恨我就活下去，杀了我………”

　　“江微澜，你究竟想我怎么样……”

　　…………

　　…………

　　爹，娘，哥，安然，你们会怪我吗？江微澜目光茫然的望着那些灵位，“噼啪”一声，灯芯爆裂，唤回了江微澜的神志，苦笑，这世上哪来的鬼神，所谓的祭奠不过是为了活着的人的思念罢了。

　　起身，双腿久跪发麻，晃了两晃，又跪了下去，抬头看向灵位，江微澜抿了抿唇，撑着膝盖再次起身，走过去在香案最左边的空位摆上一个新木牌，写着：江微澜之灵位，灵位前空空如也，未有供奉。

　　江微澜默默的看了一会自己的灵位，抬手将旁边江安然灵位前的糖果分了一半，放到自己的灵位前，而后转身离开了。

　　剥开藏在手心的糖果，塞进嘴里，江微澜仰头看着漫天的星星，想着，果然还是安然的糖果最甜。

　　如果……世间当真有鬼神，你们会在另一边等我吗？这漫天的星星中可有你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