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漠北来。
在漠北的关上,有家酒馆。寻常人出关,总要过了它,才能到关外。
那里的老板娘很美,不过我知道,太美的女人,总是有很多的故事。
江湖里的故事很多,行走江湖,总会遇见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事。
她算一个。
她叫晏南枝,是个很有趣的名字。每每我出关,都会到她的“无间酒馆”坐一坐。
她很会酿酒。她酿的将军醉,是我喝过的世间最干烈的酒;她酿的桑落酒,是我喝过的,回味最幽长的酒。
喝酒的时候,我会给她讲江湖上的故事,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那年秋天,我像往常一样出关,像往常一样,在关口遇见了,掌灯在关口候着我的她。
“晏掌柜,今年的酒好了没有啊?”
我摘下遮沙的斗笠,一把将剑抛到身后背着,腾出两只手,一把将她抱起,将人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圈,又稳稳落在了地上。
晏南枝当空踢了我一脚。
“今年怎么,来了这么晚?”她问我的时候,身上的红衣被大漠的风沙吹得撩人眼。
她穿着红衣。
很多时候,江湖上很忌讳穿红衣,尤其女人,太过惹眼。我猜出她有故事,也有大半是因为这。她不像其他穿红衣的女人,暴露妖艳——她穿的衣服都很规矩,同端重衣服无差,素面的锦,没有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唯独,它们是红的,这不像旁的,更像是……未做完的嫁衣。
我笑了笑,“怎么,晏掌柜知道我要来?”
她抚了抚襟袖,一口气将灯吹灭,没有说话。
我一静,转而又问:“吹灯作甚么?”
晏南枝斜过眸子勾了我一眼。
我一直觉得,她的眉眼,风情万种,旷世难求。
“你每年都是九月初七来。”她开口低着头,敛着眸,并未分给我什么目光,“平素的年份,你清早便来了,怎么今日拖到晚上了?”
我静了静,笑了。“你不会一直等我了吧?今年风沙大,路难走。”
她将灭了的灯松松提在手上,天还不算大黑,路尚且清楚。也不知,她提灯干什么,是为了找什么人吗?
我低着头,看着她的裙角跟着她走了好久,直到听见老木门熟悉的“吱呀”一声,我才意识到,我已到了。
“今年喝什么?”待我落座,她走到酒柜旁,看着一排排的酒牌子,“今年酿了不少濑祭,还有罗浮春,但那坛子将军醉一直给你留着呢。”
“噢?”我将斗笠与佩剑俱搁在了老旧木桌上,桌子不堪重负,晃荡不停,“怎么,给我留的将军醉?”
晏掌柜回头,“将军醉是好酒,日日都有出关的人,平素酿了,酒坛第二日便能见底。算了,就将军醉了。”
她翻过将军醉的牌子,将酒坛端起,取酒碗,开红坛,倒酒。清冽的酒液澄清透明,在四下挥发出一股勾人的酒香。
她将酒递给我,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罗浮春。端了酒,她坐到了我面前。
我放下酒看她。
她也看着我,过了两晌,她抬头饮下一大口酒,然后又低头问我:“今天讲什么?”
我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有故事?”
晏南枝笑了,侧过头,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怎的,她眼角居然有泪。
“我猜的……”她轻轻答。
我向后稳稳一靠。静了静,看着她,我开口:“你听过‘晏一刀’么?”
晏南枝端酒的身子在半空陡地一静,然后她稳稳放下酒碗,抬眸看向了我。
“哦?”她问。
晏一刀,是江湖上一个有名的侠盗,偷了不少达官显贵。七日前,东厂遭窃,东厂公公震怒。皇上现已命锦衣卫与东厂起发,缉拿晏一刀。
那天,我给晏南枝讲的,就是这个故事。
晏南枝一直坐在我对面,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你说,锦衣卫与东厂要一起缉拿晏一刀?”她抬眸看我。
我不可置否。
晏南枝眯了眯眼。“听说,东厂与锦衣卫,不和啊,一起缉拿,怕也在争谁先捉到人吧。”
我静静地没有搭话。
“江慕梁,”她继续说,“你来这关,几年了?”
我合了合眼,然后说:“大抵……七八年了。”
晏南枝低头一笑,“我来这漠北,十年了。”
“十年,不是个容易数字,”她叹了一声,“很久以前,在京城有个女子,她喜欢上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很厉害,权势很高。男人带这女人回了府,让她做一个歌女,女人很欢喜,就日日很努力地讨他开心。”
晏南枝顿了顿,继续说:“可直到有一天,男人为了更高的地位,将这歌女给了他的父亲。”
我骤然一静,我大概已经知道她要往下说什么了。
“女人不从,”她神色淡淡,“她杀了人,她失手杀了男人父亲的一个亲信。男人与父亲皆是大怒,又将她转给了京城很多个显贵。”
“后来啊,这个女人逃了,来到了漠北,一待就是十年。”
“女人最喜欢大漠里的胡杨林,很美,很美。”
“她会酿酒,更会偷东西。贼不走空,她每去京城必偷一户人家,不偷百姓,不动清官,不碰军饷,她只偷当年的那些所谓显贵。”
说完了,她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果我没记错,这个故事的前一半,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因为这是从前太子爷,现今陛下最风流的韵事。
而这故事的后一半,江湖上的人也知道,因为这是晏一刀的故事。
晏南枝静了静,“江暮梁,你说,是东厂先抓到晏一刀,还是锦衣卫先?”
我敛下眸。“大抵……东厂吧。”
晏南枝,低头笑了。“不,是锦衣卫。”
我抬头。
她凑过来看着我,继续说:“对吧,锦衣卫十四所千户大人。”
我眯眼。
她见我神色,又退了回去,自嘲一笑。
“我见过你的腰牌,江千户。”
我探手摸向襟里,那里揣着一块令牌——锦衣卫北镇府司千户腰牌。
“不说这些了,”晏南枝摇摇头,“喝酒。”
她替我又倒了一碗将军醉。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你明年再来,就喝不到我酿的酒了。”她执起酒碗,看那碗上的裂纹。
我低头,笑了。
“好。”
那晚,我们一起喝到很晚,喝到大醉。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起身去了关外。
我没有抓她,她也没有留我。
我没有告诉她,锦衣卫一旦飞鱼服上身,便是一辈子的束缚,我挣不开。我也没有告诉她,每年我从远在京城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来到关外,也只是为了给她讲不同的故事,就像我没有告诉她,我喜欢她。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胡杨林,仅在我离开的一月后。
听说,她被锦衣卫追到了,在胡杨林里。
锦衣卫出动了大半个北镇府司,我也去了。
她还是一袭红衣,坐在胡杨树下。
她见到了我,并没有跑,只是笑了。
我走上前,有人朝我问了一声“千户好”,我略略点头,走到她面前。
晏南枝看着我。“江慕梁,这是个好名字。”
十人九慕,余音绕梁。
我知道,她若想逃,是没人抓得住她的,她只是累了,不想跑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
“江慕梁,”她说,“我不想去诏狱。”
我眸子一颤,知道了她是什么意思。
“江千户,你帮帮我。”她依旧笑了,在大漠的胡杨林里,美得摄人。
我合上眼,眼角很酸。我点了点头,抽出了我腰间的佩剑。
她朝我抱过来,我也抱起她,抽刀,指向她的心口,探手——
一把刻着锦衣卫司纹禁的冷剑没柄而入。
我不想她进诏狱受苦。
她一声闷哼,缓缓从我怀里滑下,我忙低手,接住了她。
她看着我,那红衣上,血和着沙淌下,滴在大漠上。
“江慕梁,我那酒馆,还有没搬完的将军醉,都……留给你。”
这是她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合上眼。
我说,好。
自她死后的第二年,我再没有去过关外,也不会再去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