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下

“我的王。”

我一直在空想，想着每日早早醒来，就可以听见他沉稳地唤我，然后我睁眼，看他单膝跪在地上，我将他的所有虔诚占据，理所当然地收下。

因为我是他的王。

我是他的全部，他不过我的侍者。

“我的王，该用膳了。”

“我的王，该早息了。”

“我的王……”

你要问我的名字？不，不！

你只需记着他，我的檀儿。

(一)

让我好好想想，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

大概在秋末吧，我还在父王庇护下的时候，善良，天真……一个人孩童拥有的一切美好都不曾离我而去。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他，我的檀儿。

他是我父王侍者的儿子，第一次见，他老躲着我。

父王侍者见此总笑说:“这是君臣之隙啊，习惯了就好啦。”

老侍者摸摸我的头，让我去追他，我记得我跑过去的时候，听见父王在背后喊着。

“抓住他了就别放手！”

(二)

十年后，我十八已满。

父王予我成人礼，授我为太子，由此，真正的君臣之隙彻底撕裂了檀儿与我情同手足的关系。

“父王！”

“为什么！您为什么不能让我牵他的手？”

“胡闹！”父王第一次如此勃然大怒。

“给我来人，”他背过身，说，“把太子押到禁闭室反省十日！”

走的时候，檀儿和他的父亲刚好觐见父王。

“檀儿！”我朝他奔去。

半路却被老侍者截下。

“我的太子殿下，”他躬身行礼，“您已经长大了，不可再如此胡来。守卫！”

我不明白，我被关了整整十日以后也不明白。

父王为何生气，老侍者为何拦我，还有……

他为什么要背过去哭。

(三)

恍惚仿若隔世爱，再言难尽今生憾。

而今再想起那些时日，倒希望我不是君，他亦非臣。

（四）、

“我的王。”

我很讨厌他这么叫我，以前可不是这样。

“檀儿，你又乱说话了。”

“我的王。”

他仍是这样，我听过很久，终于烦腻了。

“檀儿！”

我愠怒地看他，他仍跪着说话。

“起来！”

我命令他。

他起身。

“我的王，臣做错何事，引来您的怒火。”

“你说话就错了！”

那时候我真不会说话，竟让他误以为我很讨厌他说话。

某日他就站在我面前吞了铁片儿，再说不出一句来。

那以后，就连，我的王，也听不见了。

（五）

我晚上做梦常会想到小时候。

“檀檀！”

“常哥哥！”

他在前面跑，我跟在后面跳，父王和老侍者并肩坐在花园里看着我们笑。

“檀儿。”

“常哥！”

大点时候，他长得高过我半个头，但我的性子越发随父王那般沉稳。

那段时日常见的就是父王坐在椅上，他父亲站着教他对我该怎么行礼称呼，尽管私下我们常常不听话。

“檀儿......”

“臣在。”

成人以后，不必老侍者多话，我的檀儿就已经与我相隔甚远了。

“檀。”

几年后的一日我怎么叫他都不应，傍晚时分更衣，从束腰带上脱落下一张黄纸，上面是檀儿娟秀的黑字。

“我的王，臣赴命而去，还望您与君王安康，寿福如海。檀书。”

（六）

那日啊，我衣冠不整跑去大殿，跪着哭，哭着求我父王。

“儿臣不要他陪我，不要他服侍我了，求您，别派他去镇守北疆！求您了！”

“檀儿他不，他不会杀人啊！”

“求您，不要派他去北疆！”

“他不杀人，他会死的！”

“他会死的......”

（七）

檀儿去北疆一个多月以后，我从马背上被宫里的侍卫抓回来。

这是我的第三十二次出逃，为的就是去北疆陪他。

失败也没关系，宫里的地形从小就摸透了，只要......只要再快一点冲出城门，只要再快一点！

哪知世事难料，第三十三次出逃，对比上次的速度我快马加鞭，就要冲出城门的时候，街道边的人们大声谈到了檀儿的名字，我迅速勒马而下，问：“是檀儿，是檀儿回来了吗？”

“什么檀儿？”

“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人啊。”

“哦，檀将军啊，今早好像就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

怎么可能，我朝他们笑了：“怎么可能......”

“骗你做什么，诶你看！他爹不就来了！”

他爹？

我回头看去，老侍者骑在马上，一身戎装，清 楚可见的是，他两手环抱着一个木盒，没拉缰绳，马也走得很慢很慢。

我呆呆看他踏到我面前停下，老侍者只揉揉红肿的眼，淡淡地道：“是太子啊。”

“他呢。”

“就在这儿了。”

（八）

“就在这儿了。”我说。

我看着手下在我看中的一块好地上很快挖好了 一个不深的小坑。

让他们都离开以后，我瘫在地上沉默良久，直到老侍者奉命来看看我，我才想起把他的骨灰盒轻轻埋到里面，这也是老侍者第一次不阻止我做粗活。

一切都安顿好以后，我们站在山头，无言。

“太子啊，”他很突然地说，“你看这天下，他们还需要君王的打理和庇护。殿下的父王老了，下次再来这儿，恐怕已物是人非。所以，振作起来吧。”

我深知他是来劝我的，但我仍是惨淡一笑。

“天下？那是我父王的愿望，我只想要檀儿。”

老侍者苍老的眼神似乎不再留恋脚下的江山，他也笑了，却是那般由心，那般释怀。

“你的父王又何尝不想像你这样洒脱，可是先王给了他莫大的压力，把千千万万的小家都交付于他。先王走得太早太早，他这个准君王，除了继任，别无他法。因为你的父王......”

老侍者顿住，苦笑:“其实啊，你的父王也曾深爱过一个人，只是在他眼中，为了天下，放弃也算值得。”

“你的父王也许不算一个能与自己孩子交心的好父亲，但他一定是一个圣明君。”

我沉默了，心里有所感触，但比起我的檀儿……他的天下，不是我的天下。

（九）

我的天下已亡，安能护谁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