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爸!这个叔叔是谁啊?”
我的欢儿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张老照片,举到我跟前问我。
我拿来看了看,上面的两个男孩儿一起举着个篮球,笑得很开心。
“是一个……对你爸爸来说,特别重要的人。”
好在孩童好奇的天性,他没有深问,很快被一只扑进来的蝴蝶吸引住去追着玩儿了。
那张老照片在我手里上下摩擦,我放下手中的香烟,弹落了灰又放进嘴里吸了一口。
呼——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还是想过回来找我呢。
(二)
晨杉把头深深埋在自己两膝的中间,他抽了一根香烟点燃了来,唇边的苦涩就慢慢扩散到心头。
“大家都不是小孩了,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各自安好吧。”
严寒走的时候,晨杉还在电话的另一头享受着自己身下的愉悦。
(三)
没错啊没错……大家都不是小孩了,我做出这种事来,是个人都受不了。
这么久了,你现在……也该结了婚生了半个儿女了吧。
可能我真的有点贪得无厌,沾花惹草的这几年,我懒得回来,却不愿就与你断得干干净净。
寒,你可是我的人啊,我怎么甘心呢。
那时候你都说了,你会陪着我一辈子,无论未来的打拼有多苦,多累。
可是你现在,怎么走了呢?
怎么就不要我了呢……
(四)
晨杉的家庭支离破碎有一段时间了。
父亲赌博吸毒,抓牢里之后,母亲就走了,杳无音信。
她临走前留下的一张厕纸,上面也不过用了快断墨的黑笔淡淡写了句“我走了,你们好好活。”
好好活?怎么活呢我亲爱的妈妈。
晨杉看着自己生生被气得半瘫在床的婆婆和去年车祸离开的爷爷的灵牌,压力重得他都快喘不过气来。
外婆的退休金微乎其微。十一二岁他就不得不出去悄悄做童工,不过补贴家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想考大学,考个好大学,出人头地,彻彻底底地改变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要存钱,拼了命地存钱。人家同龄的孩子是在家教老师,父母伙伴和玩具电视的陪伴下长大,他不行。
他从小就得明白一件事,他这一生啊,一天不打拼就没饭吃。
于是在他必须懂事起来的时候,就没有朋友伙伴这么一说。
有的,只是婆婆半夜痛苦的呻吟和童工老板无理的斥骂。
人生渐渐无望的疲乏让他慢慢麻木,把自己的心层层包裹,再不愿吐露半分。
哪怕是自己的婆婆身体舒服的时候偶尔问他近况,他也不过笑笑。
“没事,还不错。”
(五)
初三的年纪,他被迫辍学,还学会了抽烟。
自己一个人在厂子干活的空当里闲下来就喜欢想太多。
这时候啊他就爱掏根烟夹住,火苗窜出来点燃了就猛吸一口,再放松地从口鼻吐出来,仿佛整个人就可以暂时远离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了。
其实他已经在厂子做了很久的事,抽了很久的烟。生活却仍是过得不痛不痒,年年一般。
他的工友们都笑着叫他“小烟鬼”。
(四)
在他还在紧绷着自己奋斗的时候,他遇见了严寒,一个准许他在自己生命中停靠歇息的站台。
(五)
那是在同那人名字一般严寒的冬季,对他而言,平平淡淡的一天。
他干完厂子里的事儿以后就去做晚工帮人打扫庭院。
半路上,路灯一连昏黄,淡淡的光罩住晨杉,脚步匆匆,满面冷汗。
路过一个公交站的时候,路边的啜泣引得他伫步回首。
“嘿!兄弟你咋了?”
就这一句,严寒抬头看他,他看见严寒的脸,微红了眼,清秀得像个女孩。
像个真正的女孩,不是厂里骂天骂地的女人。
他和严寒四目相对,泪珠儿还挂在两颊欲要滑落。
晨杉见了在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当他再回过神时,自己的手已经轻轻覆到他的脸上,抵住泪水不淌下来。
严寒怔住,但没有挣扎,只是后来慢慢挪到他身边,把他紧紧抱住。
“别走,陪陪我。”
(六)
“杉哥哥,起床啦!”
那段时间真的太美好了,美好到他居然也可以被自己的爱人叫醒,再起来去吃他亲手做的早饭。
他会趴在桌边歪头看他,长长的黑发就耷拉在桌上,散漫得可爱。
晨杉喜欢长发,所以他就再没有去过理发店。
其实每每醒来看到他的笑颜,每每吃饭的时候瞟到他暴露的小虎牙,他心里就觉得,就算明天出门就被车撞了,挂了,这辈子也值了。
(七)
“这是篮球吗?”
晨杉看着严寒出去买菜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圆球,他没见过,所以试探着问。
“嗯,杉哥哥,我们走吧!”严寒鼻头酸酸的,放下菜,拉了他的手就要出门。
“去哪儿?”
严寒缓缓情绪,回头笑说:“打球啊!”
那天天气很好,不热不燥,他们的出租房下面有块破烂的篮球场,网子都掉光了只剩个篮筐。
但是这并没有打扰他们开怀大笑。
那一天的他们都回到了少年时刻,无忧给他们筑好厚厚的高墙。
(八)
他们用家里仅有的一个智能机照了张相,片里两人一起托着篮球,绽放出他们人生中再没有第二次这般由心的笑。
后来晨杉抽空去照相馆洗了两张,给严寒一张,自己也留一张。
现在想想,也许那时候我们就已经注定会分开了吗……
(七)
“杉哥哥,该睡咯!”
三年后,婆婆也在一个秋末安安静静地走了。
晨杉已经脱离了厂子,自己开了家小公司,刚上市不久,经济不稳,所以他会时常饿肚子,不得不快马加鞭地冲进度,常常通宵,一夜不眠。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严寒是他顶上羡慕的一家大公司老板的独生子,但从初一的时候就退学了。
狗血的是,他不想回去继承家产,只想陪在晨杉身边。
晨杉不忍看到他和自己一起受苦,于是某日他就在他们初识的站台那里站住了。
晨杉劝他回去,好快坏话都有。
严寒听了那些话也不恼,他在附近一个卖棉花糖的爷爷那里买了一根草莓味的大云朵,然后拿了给晨杉。
他在晨杉蒙蒙接过棉花糖的时候悄悄走到他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两手捏了捏。
“我不走,陪陪你。”
(八)
晨杉拼了命地升级公司,拼了命地想给严寒证明,想给他一个骄傲的自己。
可是当他越爬越高,踩下去越来越多的可怜人以后,纵使身边的严寒一如既往对他好,待他那般温柔,却仍是阻止不了他的心慢慢麻木,慢慢被凌寒的冰块封上……
你还记得自己最初的样子吗……我快忘了。
(九)
“杉哥,回来吃早饭吗。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面疙瘩……”
“不了加班呢,别等我你自己吃。”晨杉总是会找万个理由推脱。
毕竟比起自己家里的,外面的这些香甜美妙的诱惑更让他流连忘返。
“唔……晨总啊,谁的电话?真不会挑时候。”
他身下的短发男孩儿不满地嘟囔,还想继续说,但看到他眼底的愠怒之后就不敢多哔哔了。
“家里人,没什么,继续吧。”他随手把电话扔到很远的地方。
三个词,九个字,一夜春宵,一夜无眠。
(十)
严寒不是不知道他最爱的杉哥哥的事儿,但他不愿相信,甚至在别人对他旁敲侧击的时候,他也在为自己最爱的杉哥哥说话。
只是啊……这弹簧忍耐力再强,也终有会折断的那天。
(十一)
晨杉是个不检点的人没错,但他也明白这种事被戳穿会发生什么,所以他一直都是悄悄地做,再悄悄地离开。
但有次他就失策了。
那夜,他想做最后一次就收手了。所以他给严寒回了电话,借口还是加班。
他以为严寒会同以往那般待在家,等他回去,而且他心里也决定了,今天要回家。
哪知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严寒抱着做好的家常菜来到他公司楼下,他已经扒了对面男孩的裤子。
深夜的公司还有些人在加班,严寒同他们打过招呼。
但在和小职员小张说话时,他指了指楼上,说:“诶诶!嫂子,你是要去找老板?”
“嗯。”
“别去了吧……我们老板不在。”
“他说他在加班,我怕他没吃好,给他送点吃的。”
小张默默后脑勺,连连摇头:“嫂子……哎,老板他也可能不在公司加班……”
严寒身形一怔,明白了。
他还是强笑着说:“谢谢,没事的。”
“嫂子……”
严寒笑着走进电梯,按了他在的那层。
(十二)
“嘶——哈——”
走得越近,那种呻吟就越大,严寒的心就越疼。
“嘭!”
他全然没有了以往温柔的模样,一脚踹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正在兴头上的晨杉恼怒地抬头吼道:“谁啊!”
“你爱人。”
寒?寒!
严寒慢慢走近他们,晨杉忙推开了那个已经快被弄得神志不清的男孩,想要拉住他的手,却被狠狠地揍了一拳。
这一拳打到晨杉脸上,也疼在严寒心头。
“咳,寒,你别生气,听哥说……”晨杉站稳后背靠着桌子,他抬手擦擦渗血的嘴边,两眼不敢与他对视。
“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严寒蹲下,把菜放到地上,“大家都不是小孩了,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各自安好吧。”
“杉哥啊,寒走了。”
严寒笑出泪,转身而去,头也不回。
(十三)
晨杉想要冲上去抱住他,但他脚底似乎被什么紧紧黏住,动弹不得。
为什么不去追他?
可能只有晨杉自己清楚,因为,他不配。
(十四)
分开以后晨杉就找不到严寒了。
家里家外,都没有他的身影。
晨杉快疯了。
但他不能,哪怕迟来的深情比草都卑贱,他也不想就此失去严寒。
(十五)
于是啊,他找了他五年,他躲了他五年。
(十六)
“晨总,我们该去悦乐酒店参局了。”
“走吧。”晨杉把自己拖回现实,在秘书小张的陪同下,坐到了豪车里面。
路上,小张在跟晨杉对今天的行程。
晨杉只会他自己安排就是了。
于是他叹息一声,安静了。
晨杉放空自己,看向窗外暗沉沉的夜,想着事。
这几年变化太大了,这个城市,这里的人,还有……我。
寒,你能看见那幢大厦吗,我以你的名字扩大了我们的小公司。
我还特意叫小张把你的名字造得全城最亮,只希望你能在每个夜里出来时,能看得清,走得更好。
(十七)
车子突然猛地踩了刹车,晨杉一头撞到前座。
“嘶,怎么回事?”
“晨总,”小张扶了扶眼镜,“前面好像有个小孩坐着。”
小孩?晨杉叫住要出去看情况的小张,自己带着疑惑下车。
那个孩子圆嘟嘟的小脸上一头半湿半干的头发,应该是从大人手里逃出来,坐在地上玩车车。
现在他被真的车车给吓得不轻,楞楞地抱着一堆小车不知所措,见到了晨杉就哭,哭得跟唢呐一般凄惨。
“嘶哈,别哭别哭啊!”晨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看着他哭自己也难受。
于是他跪下半条腿,从小孩的手里拿了两个小车车放到地上:“嘟嘟嘟——咦?我的小车被前面的车车挡住啦!怎么办怎么办啊?”
小孩还在哭,不过声儿小了很多,他哽咽地把怀里的车子都散到地上,选了一个最大的货车,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推着货车把挡住晨杉的那辆小红车给撞开了。
“哈哈,它被我撞开啦,”小孩破涕为笑,“你现在就可以继续开车车啦!”
晨杉笑了。
坐车上的小张看到远处跑来的人儿,眼睛亮了,也笑了。
(十八)
“杉哥……哥?”
这一声让晨杉的动作一滞,手里的小车就被小孩撞飞了。
小孩笑得很开心,他看见晨杉慢慢抬头看着他背后,他也回头看过去。
“爸爸!”小孩扑到他怀里。
“寒?”晨杉慢慢起身,低下头又抬头看他,“你真的是寒!”
“你的头发……”
“很早就剪了。”
“你家住这附近,吗?”
“嗯。”严寒只看着欢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小张已经下了车走到晨杉背后,他清楚地看见了严寒的耳垂慢慢变红。
晨杉傻傻看着他笑,笑笑眼泪就没憋住:“好好,那,这个孩子是你的……”
“我的儿子,欢儿。”
“好好,都成家了啊……你的儿子可爱,嗯好小……”
晨杉语无伦次的模样看得小张真是恨老板不成钢。
小张等过一会,看看表后凑到晨杉跟前,说:“晨总,酒席要迟到了,我们该走了。”
“啊?啊,是的啊,”晨杉多看了严寒几眼就转过身,“你,你好好过,我走了……”
闻言严寒向前挪了一步,眼神一直追随他的后背。
小张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却突然回头看向严寒,正好严寒也在看他们,就跟他对上了眼。
小张打了哑语,严寒明白以后,两手紧了紧。
(十九)
“他肺癌晚期,快走了。”
严寒愣在原地目送走了他们,转而欢儿收拾好车车拉拉他的衣角。
“爸爸,你在看什么呀?”
他摇摇头,看了看右前方的站台,在那里,曾经有一个男孩,很伤心地挽留下另一个男孩的心,本以为分开以后会各自安好,哪想自己每日做梦都渴求那人怀里的温度。
如今,他的胸膛留给了自己爱的女人,自己背后却是还没捂热的棉床。
(二十)
严寒拉着欢儿在站台下止步。
“爸爸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呀?”
“坐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