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彼时起,乌托邦所处的空间或移到外太空(十七世纪开始有月球之旅)、或海底(像经常发现的传说中的沉没于大西洋的大陆文明)、或者地壳底下的深处。然而渐渐地乌托邦就由空间的转置变成时间的转置,这一进展最初是由十七世纪的进步观念所鼓舞,之后则被李尔和新地质学和达尔文的新生物学中矩幅扩张的时间观念所鼓舞。乌托邦不再是较好的空间,而是较好的时间。史德普顿用二十亿年的时间比例来表示人类朝向全然乌托邦境界的攀升。
————————<<时间简史>>
从灯管处传来“嘶嘶”的电流声。
C拉了拉衣领,似乎对陈彦的话不抱太大的关注道:“不加入也可以,那时候我没放置炸弹但不代表我现在没有这个打算。一旦我把‘裂缝’的连接处炸开,那么,里世界的生物都会被释放到这个世界里,你就好好想想吧,到底你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他转过头去,对一个蒙着头巾的男子说道:“阿古,你也正好可以大展身手一下,把那些被释放的怪物都给拍摄下来了。”阿古用手擦了擦相机机身,勾起嘴角道:“那也就不用屡次进入裂缝去冒那些险了嘛。”
听完这些,陈彦的眉头皱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陈彦问出这一句话时,带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情绪。
“做什么还用问么?你将会在之后看到,整个世界,都被他们所倾盖呢......”C用舌头舔了舔牙齿。
“他们?”
“就是你看到的那些东西。”C的手揉了揉鼻梁,接着说道。“将这个收容所敞开,将能对付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恶势力,削除不公平。”
“你认为这才是正义?”陈彦觉得C所理解的价值观荒谬程度已达到不可理喻。
“我就是要建立一个被他们所维护的乌托邦,开辟一个和平的新时代。”C对陈彦的态度不以为然。他将这年轻人的头发揉来揉去,然后像是捕捉到猎物一样抓住陈彦的头发,把嘴贴到他耳朵边上说道:“忏悔者、失败者、圣者或先知有些是蹲在装有杆子的笼子里,高高地在空中飘动。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更靠近信念。他们靠孤独来刻苦修行,通过孤寂来忏悔。他们数月以至数年在孤寂中等待着得到一个旨意,然后他们想尽快在人们当中传播这个旨意。这不是我说的,而是个德国人说的。”C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最后,他们还是会被包扎得毫无表情,四肢全无,就像蠕动的蛆虫一样在他们爬过的地方留下痕迹。为了始终保持运转这种以时间来控制行为的状态,这些都会由工作人员日以继夜地精心操作,保证巨齿轮不致停转。”
说完,他“哗啦”一下将彩窗玻璃旁的一个把手拉了下来,从彩色拼接图案的轮廓处便像有一根输血的细软管一样,将亮闪闪的拼窗由叶脉似的概念非实体血管全部覆盖住了。它如同蔓延上去的爬山虎,只不过是耀眼的红色而已。之后,“噗”地一声,每根血管的接口处往外像冒出了一团团雾气似的,释放出了朦胧的淡味儿来。
本来陈彦已准备屏住鼻息,完全拒绝这个不友好的气味。可令他意外的是,那薄薄的危险性气体却包含了许多种美好的味道,竟是橙花、麝香、甜柠檬、苏合香、迷迭香、肉豆蔻、鼠尾草、百里香、花梨木、晚香玉的芳香。这使陈彦猝不及防,惊讶之极。这直接导致他回想起在裂缝的‘里世界’中,那座架空花园内所弥漫的异香。
“想起来了么?”C从雾的另一头用手驱散着气味走过来,说道:“这些本来是没有气味的,但是,利用生化技术,会散发模拟出你记忆中的味道,我们都是嗅不到的,只有你才能从中呼吸出印象中的成分。”
陈彦比之前的坚决程度要少了几分。“也就是说......”他似乎自言自语道。
C却直接夺过他的话来:“没错,你已经懂我的意思了。这些记忆血管不仅是气味,连同视觉印象都会一并收入。它们连接着裂缝世界的草木地表,深深地扎在土质墙壁里,当抽出的时候,还能通过它们看到视觉神经传递过来的影像,就如同一面只观内不可观外的镜玻璃一样。”
这话使陈彦着实打了个寒战,自己的一举一动确实是被窥视记录了下来。C的一字一句就像一串无结尾的咒语,萦绕在嘴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作为‘蜻蜓’的你,被一直循环放入放出,实验着不同事件可能导致的结果。有时,社会是一片繁荣之象;有时,却被你搞得一片荒凉,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C的表情恢复到慈祥,语速逐渐放慢,“现在也是一样。为了达到每一次新的实验效果,我们都会在疗养院为你清洗脑里的数据。周围的出现者也会换成新的一批人。可是最近我们发现,你对这种反复的药效有了抗体,已经开始回忆过去的事。”
“那么......录音带是?”
“为了产生因果关系,造成必要的物质联系,尚关洁才会同样对你的身世抱有疑问,暗中帮助你。”C回答得相当自然。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真实。”
“因为本来就都是真实发生着的。”C托起陈彦低下去的脸,像是让一个不听话的学生承认自己的错误。
不过,这些通通被陈彦看作是博士的演技,说不定这些都是他早已排练过许多次的话,他只是一再重复那些谎言来蒙骗自己而已。
“你还是不相信我?”C读懂了陈彦的面部语言。
之后他拍拍陈彦的头,平心静气地对陈彦说道:“这样吧,我们来做个测验,以证明我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这一回,他在陈彦面前掏出了后者许多次在幻象中所出现的,也就是博士用其带来试验群体的主要工具——一个定时炸弹装置。
可就像一个明显的圈套一样,怎样都没法让陈彦信服。
C的声音如同舞台上的魔术师在向观众神秘性地说着‘见证奇迹的时刻’,动作甚至带有些华丽,一字一句都似乎进行过雕琢加工:“如果是真的,当这个炸弹爆炸后你发现睁开眼后自己还会活着。如果我说的都是假话,那这个炸弹不旦不会爆炸,你进入电梯后也会发现一切正常,它并不会带你落入裂缝的‘里世界’。”
“若你连这些话也不是实话呢?”陈彦深褐色的眼眸漾着光。
听者并没有为此恼羞成怒,而是微微地笑道:“你知道我不会的,那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实际上,陈彦认为自己对C还是太不了解了。但他突然又意识到,自己仍是被动的一方,他对测试其实是没有选择的,就如同看到一个断绝自己后路的两米来高,三米见方的断头台,刽子手只是戴着粗厚沾血的手套静候着他而已。
一这么想到,他就感觉一种强烈的不公平待遇。照C那么说,即使他是‘复眼’计划里的蜻蜓,那活在这里也是毫无意义可言的,命运对他的羞辱如同把他收入电视节目中的演员,在可窥视的镜子里洞察他的隐私!他的一切!还什么隐私!他就没有隐私!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有自由过,只是关在笼子里被戏耍了一番。
“不管是什么测试,我只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陈彦的侧脸在顶楼窗玻璃的红色马赛克映光着射下,几乎有些红得发紫。
C等着他提出要求。
“倘使我是这个世界的人,就还给我正常的生活;倘使我属于那里,就给我力量,让我足以能保护自己的同伴。”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C露出一个从没有过的表情,“我答应你。”
陈彦伸出一只手来,接过那副定时炸弹装置,心里没有畏惧,因为此刻只剩下了愤怒。他扬起脸来,对C说道:“我还要提醒你一句,博士。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你那什么糟糕透顶的测试,相比这个,你利用我之前所做的那些测试可比这个要风险巨大,多得多。我能够感觉到。我只是不愿看到裂缝世界的嗜血怪物涌出那里来危害人世,就让它们好好的呆在那儿吧。”
最后他站入电梯里,手里拿着那副装置,如同它就是一个没有危险性的普通东西那样,一个颜色鲜艳好看的礼物盒子而已。
接着,最漫长的几秒钟就来临了。当电梯门“咔”地一声合上时,他也跟着闭上眼睛,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期待一觉醒来。可这如实发生着,即使闭上双眼去回避,也是自欺欺人的心理作用而已。
狭小的空间,闭塞稀薄的空气,犹如压在陈彦胸口上的尸首。他自己被压在那些有着惨白肌肤的尸首最底层,促使他呼吸也跟着虚弱起来。
电梯的标示一直为下降的红色数字递减状态,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发展着。
没有连接的裂缝,没有异兽,也没有心骇的炸响声。没有......
这应该是值得庆幸的事呢?还是使陈彦困窘的当前情况呢?
电梯如同一位迟缓的老者,慢慢悠悠地且不动神色地往自己平时所走的路线上迈着步子,一小步,又一小步......
之后,“叮”地一声,便到达了底楼,门被打开来了。
电梯外边站满了一群小孩子,这是过去的孩子,徐佳,及其余的伙伴们。
“你们......怎么在这儿?”陈彦吞吞吐吐地说着。
“你是谁?”,他们一个个投过来带有莫名其妙意味的目光,像陈彦更加不该出现在他们玩耍的地点一样。
就是在这样的一刹那,爆炸“轰隆”一声巨响。
孩子们的身上各部分的血肉都迸溅开去,在如此怪异的情境中,居然给了他们每人一个死亡的礼物。站在近处的人,几乎头都飞向了高处,再继而滚到房间的某一个角落去。
他们都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就已经成了堆在那里的安静肉块儿。房屋也因为猛然的震动而坍塌碎裂。
在**下,陈彦瘫倒在一滩血浆里,血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他的左右臂都被炸碎了,肌肉神经损害得很严重。可碎片并没有扎到他致命的位置,他趴伏在那儿,奄奄一息。
在黯淡的光尘下,犹如给这样的血色铺了一层闪闪的银纱。楼梯口的拐角,幼年时期的陈彦在那儿停住了,往这边默然地看着。陈彦深信男孩是看到了自己的,如今残缺的自己,像掉落了零件的机械,散了一地,顺着血的流向漫开。而粘稠的,刺鼻的,从自己身上流出的东西也融入到了伙伴中间,如同说好了要与他们会合。
“啊......啊......”陈彦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这一回,他是真的无法发出声音。而不光是心中所想。
他垂着眼睛,看着男孩的视野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一个人影的轮廓,影影绰绰。在他的眼前,放下了一个笼子,里边有一个丑陋的黑色怪物,陈彦明白那是什么。
笼底就浸在血水里,像从那里吸血生长出来的一样。因为只有在笼内,才看出那儿有一个活物。它故意挡住陈彦视线似得,压在他前方。
这逃不过的宿命,陈彦内心里叹息着。
男孩看到那个满身是血的男人时,脑海里像是放开了一个石子儿,“扑通”一下激起了波澜来。他完全不认识那个男人。但他心里对男人又有一种熟悉感,这是不应该同时存在的两种感觉,如同源源不断的黑暗物质抽枝发芽频频冒出,缠绕到一起。
在碎裂几欲摇晃的柱子及已塌落下的窗户框架间,男孩被外边乘着警车呼啸而来的警务人员救出带走。这里将不会留下任何东西,任何值得回忆的东西。
男孩因此而失去了那段记忆。
可当全面失去它时,它难道代表着从没出现过么?
在那刻觉醒中,陈彦对C的研究抱有了一种更加强烈的厌恶感。之所以C不把每一个生命当回事,是因他们都会在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地方,得到无限的复活。而C认为那才是真正地在活着。
陈彦错了。那并不叫复活。裂缝只是赋加给未知世界的名词区号,那就是我们所在的世界。两边都是确实发生着的。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