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暗的地堡内,供奉着一尊千手观音。可奇怪的是,她只有半张面孔。即使如此,她柔和的脸部轮廓也始终浮溢着祥和之气,诵吟着大慈大悲。在她的手上,把持的是各种各样的法器。而她的手臂,就若伸展的花枝,因为浑然镀金的缘故更是有了熊熊火焰之色。当高大的威迫感扑面而来时,三人不约而同地都绕开它来。
宽阔的地堡,就算有一点响动都会导致回声在整个堂内绕梁不绝,久久回荡。
地堡的上方,贴的是密压压的纸片。就在数不胜数的纸页上,还叠了同样大小的纸片,不是尽白的,皆是有着满满黑色字迹的页片。上边应该是写了一些内容的,可隔的太远,陈彦没法看的极其仔细。这铺天盖地的纸张就贴在一仰头就能看到的范围内。很快他们便发现不是所有的纸片都是文字凑成的,有的还画着粗糙、简单的图画,应该是打着草稿图的半成画吧,小雪这样觉得。除此之外,即是些没有拼接规律的陈旧褪光照片而已,上边都是他们完全所不相识的人物。很显然部分没贴稳的,已经开始飘飘摇不住地往下落了。
这样的地堡两边,还挂着众多不同窗户形状的框架。而且每一幅画面经陈彦所看,都会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框架里恐怕正是因为可从中透视到无数的场景,才那么被注意的。在其中,有着卧室格局的房间,以及普通卫生间,甚至连同后台的表演化妆间,室外垃圾场。
他认出这儿的任何一个房间其实都是自己从前家里所实际存在过的场景。让他不禁有些惊讶的是,他实在无法明白,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又会重现复苏这些曾经的东西。
从部分房间所设置的布局来看,陈彦凭记忆,便断定出这些都是当时的镜子。可有些地方是早就拆迁过了的,按理说,应该是没有这里的好几面镜子的。
那意思就是,镜子并不是实际的,而只是过去镜子的还原么?
这个问题,陈彦还不能够完全确定。
即当杜霖不经意地走近到其中一面“镜子”前时,她一定睛就看到了里边有个几岁大小的男孩子。只是这一瞟眼后,她就给愣了,而陈彦也在不远处同时望到了这一幕。
那边的小男孩是看不到画框外这边的情况的,所以对他们也是丝毫没有反应。然而透过这里看向他却是清清楚楚,和实在存在的镜头是一点儿都没区别。
小男孩似乎有些顽皮,不停地翻找着桌前以及柜里能玩的小东西。他埋下头去的地方就正对着三人这边的方向,离得很近,杜霖有一伸手便能摸到他的脸那样的感觉。
由那儿传来的的声音就和旅馆邻房隔面墙的效果一样,即使闷闷地,他们也听得出那是个女性的声音。
于是小男孩听到那串呼叫便立刻转向了声音的发处,跳下凳子去,“哒哒哒”地跑开掉了。
小雪偏过头一看,居然发觉杜霖和陈彦的表情从刚才起就是近乎一样的呆滞,只能忙不迭地问道:“那个男孩儿是谁?”过了好一会儿,陈彦的回话才让她冷不防跟着打了个寒颤。
“那就是我。”
也许是经过了一道电流的输转,其余的镜子也同时有了微小的响动,可究竟是被隔开了现实。其缘由是只要是外边的人便看不到这里边的景致,而只能从陈彦这儿瞧到另一边,就类似有着偷窥癖好的人所做出的成人节目窥视镜,以便满足自己。
在镜子前的桌面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遮挡物。有镶着水钻发条的收纳盒子,也有复古的装饰台灯,它们都没有一点儿不自然的地方。反而是这边空空如也,唯独一个框架。倘若一并静止下来,那就是一张张裱了画框的静物照片而已。
刚才的小男孩此时已经出现在了别的镜子里。不仅如此,他还会在多面镜子中同时出现。就在这观察的空隙间,男孩的一个动作很容易就让陈彦想起了当时自己正在做着什么。那时,他呆在垃圾场,和一伙同年龄的伙伴们寻找着宝藏,这样的“淘宝”即是孩子们在被人丢弃的东西里发现自己所感兴趣的玩意儿。可对曾经所放置的这面镜子,陈彦已经丝毫没了印象。
地堡的宽阔使镜子里所发出的声音"嗡嗡"地被放大,如同正播放着被录制下来的影像。
有一个"影像"还是拍摄在化妆间的。陈彦自己仍记得那是去找一个刚演出完的朋友,表示成功的问候,而当时也只不过是恰巧进入到了里边。那就好像是在暗处摆放好了的秘密摄影机,一动不动,静悄悄地拍下这一切来。然后跟蜻蜓的复眼那样,把内容分割成万千块碎片的镜像,投射出人生那几分钟,亦或是几秒钟的片段来。
杜霖忍不住戳了下陈彦的肩膀,让他看向别处,“这一面有些模糊呢。”她看得十分细致,“看到的人影不止一个。”陈彦的直觉让他并未怀疑镜中的色调与这个屋中的光线有什么不一致。他更加坚信的则是镜中的模糊人影其实就是关乎他们三人的画面,而拍摄镜头的方向,就来自于后上方。只是,他迟迟都不敢去确认是否是那样。
就在后上方的画框里,有一只枯黑色的乌鸦。它扑腾了几下翅膀,用玻璃眼珠牢牢地盯着下方的三人。
它不时地转动几下小脑袋,那灵活的动作便导致镜子里的景象跟着晃动了起来。
之后似乎它也做足准备了,一个猛子俯冲了下去。在“砰”地一声里,画框镜面碎裂开来。那"刷刷"的振翅声一经拂过陈彦的耳稍,后者便对其余人同时喊道:“小心!”,两人便在紧张中抱头蹲下。
乌鸦并不是冲着他们飞来的,而是直直掠过,飞向了千手观音的前手臂。
它的脚爪扣在上边,在毫无痛苦中褪下了自己的黑羽。里边掩盖着精细的机体与在搏动的心脏附近“咔嚓咔嚓”转动的小齿轮,那被剥去的外皮掉到地上,就像刚孵化出的幼鸟所附着血的胎膜。而在所有的羽毛剥离开后,它就什么都不是了。
可能是从刚才起,陈彦才有观音被挪动位置了的感觉。因为假以莲花座为参照物的话,它现在的手臂未免也太过于靠前了。她本是不会故意往前倾的,可这模样同就要从莲花座上下来了一样。
尸狗的喉咙深处传来“咕噜咕噜”地低咽,那是当初水兽和无形异种要出来时所发出的征兆架势。
“轰”地一声,莲花座竟裂炸开来。裂碎的屑石噌噌地往上腾起,夹着塞眼的灰尘,使陈彦他们不住地咳嗽起来,蒙蔽了视线。当他们再次看清的时候,发现观音已经站立到跟前来。虽同莲花座上盘坐着的僵直神态没有两样,可怪异则在于她本就只有半张脸的笑容,现在显得或许是过于夸张了。那向善的微笑此刻牵起了更宽弧度的唇角,咧得大大的嘴就跟要说什么一样。
在恐惧的驱使下,小雪微弱地叫了一声:“快走。”
陈彦却没缓过神来,只一刹那间,他感觉腹部袭来一阵炙热的痛楚。低下头去时,他看到一只不是人类的手,已穿过他的腹部,并且破背而出。接下来,他的伤口就又被那股力道拉扯回去,迫使他摔跪到地面上。
在虚弱的意识中,他看着眼前的观音向着小雪她们的方向,移开了距离。
他喊不出声音,那咽喉里所涌出的血没一会儿就把他自己的声带给黏住了,这使得他几乎要窒息了。他也不敢喘气。只要每喘一口,血块儿也就跟着给冒了出来,这疼痛虽使他呼吸急促,但他还是含着眼泪在那儿撑住他越加沉重的身体。
不过很快地,他就明白,自己一个人是撑不住的。
那时小雪和杜霖的声音已经飘得远了。当他看到观音的手臂伸向两个单薄的女孩子,并且切开她们的手臂,使它们飞舞起来的时候。他恨如今的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能不停地哆嗦。
我就快要和唐宗那样,从此消失了吧,他心里这么想着。
而偏偏在他的耳边,蓦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来。
那个男人蹲到他的身旁,近乎用安慰一般的声音低唤道:“陈彦,你还行么?你得坚持住。”
是阿古。陈彦感觉是在做梦,那飘渺的声线忽大忽小,使他不清楚阿古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是知道这儿的事情的,朋友。我此时真的帮不了你什么,我得一个人逃走了。那个暴力的男人没和你们在一起了么?这么看来,我也早不该那么急着从你们的“队伍”里离开了。唉,我能看出你快不行了。”阿古撑起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手肘上。
“这里的任何事情我都是知道的,可现在无法救你我感到很抱歉。毕竟,我也是成了被人抛弃的垃圾才回到这里来的呢。呃......谢谢你那时的搭救。再见了,祝你好运,兄弟。”阿古说完,他就又被轻轻地放回到地上,听着脚步声的离去,继续陷入那无望的恐惧中。
伤口的灼热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而一个濡湿的舌头也慢慢地舔至到他的脖子。他睁开模糊的双眼,看到尸狗一边晃着脑袋,一边鼻子不停拱着他的身体,又时不时地用嘴拖拉几下他的手腕。
小雪她们......怎样了呢?那个怪物......还在这里么?
在尸狗的后边,歪曲着身子的唐宗,睁着他那空洞无神的眼睛,嘶呀呀地吼着什么。那腐败塌落的脸,以及触目惊心的伤痕也还放在那里。
陈彦止不住地流泪,"你也变成那只狗一样的尸体了呢......唐宗。"默了会儿,他还是说出那句话来:"其实我们都会变得一样的吧。"陈彦认为,可能只剩下的也就有害怕了,而一直牵拉着自己,伏在心底下的怯弱终于还是来了。
当这种情感占据了他整个头脑时,一圈白色的光亮使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他仿佛一下没了所有的苦痛,沉入到那道焕烂的白晕中。
那些陌生的手掌在他的身上摸来摸去,刺耳的叫喊着:“他的情绪很不稳定!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医生!”
白晕里,嘈杂的男女,混杂着气息,此起彼伏。
“医生!四十九号病人急需救助!”
“拿针管来!”
“他会抓伤自己的!按住他!”那强大的压力使陈彦浑身都使不出劲,而在迷乱的白光中,他一时产生了茫茫的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