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顾昀身上。
长庚感到自己的心脏猛跳了一下。“义父，此话怎讲？”
“陛下，臣……”顾昀一时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回答。反正自己只是在明白过来以后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也没有细想应如何回答长庚的问题，更何况他刚刚才跑过来，气还没捋顺，脑子稍微有点短路。
“为什么不回话？”长庚有些心急。他太渴望得到顾昀的回答了，以至于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还在大殿上，“难道你是在糊弄朕吗！”他蹭地一下站起来，疾步走到顾昀面前，弯下腰。
“不，臣不敢。只是……”顾昀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抬起头看他一眼。隔了有一段时间，现在大概长庚也会想再在如此近的距离看一看这双明棕色的眼睛。不过如果真的抬了头，那两人和好后的第一个晚上，长庚那家伙可能会以“对君主不够尊敬”之类的理由对他做一些不那么好的事情。
“只是？只是什么？”
“……臣有一条密报需要禀报，希望可以与陛下单独商谈。”
长庚直起腰来，目光扫过立在大殿上的众人。“……密报？”他将眉头轻轻一挑，“你们没听见吗？还不快速速退下！”
“是……是。”
一直到人群尽数散去，偌大的堂内只剩下两个人影时，长庚这才又开口道：“先起来吧。”
“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顾昀站起来，揉揉膝盖，“刚才说了，想让你收回成命。”
“哪条？是宣布纳妃的那条，还是……”长庚低下头，沉思了一秒，“让你过来那条？”
“纳妃都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就还是不要收了。”顾昀道。
“那按你这句话的意思，你之所以到这里来，不是因为我对你说的事？”
“……不完全是。我的确认为就当下的情况来讲，你还是纳妃比较好。哪怕是逢场作戏，也远比连戏都不作要强。”
“子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因为谁才拒绝纳妃的。”长庚微微摇头，越过顾昀向殿外走去，“就算有再多美人在我的后宫里，我眼中还不是只容得下你一个。那样的话，就算纳妃，又有何意义呢？”
“没有意义也罢。但你多少该让世人看到他们所期望看到的君主的样子。”顾昀紧走两步跟上，“让臣民们安心，这难道不是你作为一个国家的皇上的职责之一吗？”
“顾子熹，你根本就没懂！”长庚突然停下来，把手往后一甩，差点刮到顾昀的脸上，“你不明白你对我来讲意味着什么！”他直视着顾昀的双眼，顾昀看着这道目光中混杂的感情一点点化为了纯粹的怒火，“职责，职责，所有人都在说这是我的’职责’！职责有那么重要吗！它值得我为了这狗屁玩意放弃我坚持到底的信念，放弃一个重要的人吗？”
“长庚，听我说……”
“我不需要听你说！”
顾昀愣了一下。他不记得长庚曾经为了任何事发过这么大脾气。
也许他真的应该好好想想，长庚眼里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长庚……？”
“职责……”长庚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你懂什么，本来这皇位就不是我所渴望的东西……什么千里江山，统统放屁！早知如此，我当初就……”
“长庚。”
顾昀叹了口气。“这话也不必多说。三个时辰后，来我住处找我。”说罢，转身离开。
他很清楚，要是这样下去，就会演变成他和长庚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的尴尬局面，还不如各自先冷静一下。
回到安定侯府，一踏进卧房，顾昀就知道，某个家伙来过了。
被掀翻的小桌摆正了，洒在地上的墨汁擦干净了，胡乱堆在一旁的宣纸和毛笔放得工工整整。几幅画摊开在桌面上，每张画上描绘出的都是同一张脸。摆在最上面的那张画被墨染黑了一半。
顾昀皱起眉，犹疑着拾起画纸，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在画的一角，本来应该盖上印章的地方，被人题上了几行小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仔细看，题字下面还有备注：“顾子熹，如果你画什么都像画这个一样好，那你干脆去抢宫廷画师的饭碗好了。”
“……沈老妈子，谁让你管这事来着……” 顾昀差点没把宣纸给捏破了。
他把画抛在一边，一屁股坐到床上。“说起来，虽然他到底也没仔细说，但要让那家伙夸我，可是比登天还难。怎么偏偏这一次稍微直白了些呢……大概是因为我真的画得不错吧，哈！”顾昀兀自笑了起来，随即又变得严肃，“混蛋沈易，夸我画的好的同时偏偏要打压一下我画其他东西的水平……而且，我明明平时也不怎么画，究竟是怎么将他的脸描摹成那样的，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啊……”
“不知不觉间，长庚已经变成了一个’很熟悉的人’了？……不，倒不如说他其实一直都是，只是我自己从未注意过罢了。他的面容其实总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真的，因为太熟悉了。”
“我太熟悉他，太了解他了，以至于自认为已经知道了他的一切，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的心情和想法……但是我终究是没明白的。同样的，他大概也没完全理解我……”
顾昀重新把画捡起来，反复品着沈易题在上面的诗句。“好沈易，倒是真靠谱了一回。”他的嘴角勾了起来。
“子熹，你还要说什么？”长庚跟着顾昀穿过安定侯府的后院，向御花园深处走去，“盯着一棵枯萎的树看不能让我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
“哦不，你会明白的。”顾昀努力沉住气。他一定要给长庚解释清楚。这种莫名的执念从一天前起就扎在了他心里。
说来也奇怪，明明只要他妥协一下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是他不想妥协。单单这次，他没有妥协。
顾昀领着长庚一口气穿过花园，来到一片略显荒芜的土地上。
“看这两棵树。”他喘着气，伸手指向前面。在两人视野的中心立着两棵细枝树木。它们都向中间弯着，干枯的枝桠仿佛像是在对彼此伸出手。
“这是香豌豆。种植在道路两旁的香豌豆会像这样向彼此’伸手’，最终连接纠缠在一起。这两棵树还没有达到最终的效果，但是你看。”他走过去，用指尖捏起缠在两棵树上的一条已变成棕色的藤蔓，“这是珊瑚藤，又叫连理藤，代表着爱的连锁。”
“所以呢？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顾昀感到喉咙有些干，他试图咽了口唾沫，但是口腔中也是连一丝液体都没有，“我们二人，就可以比作这两棵香豌豆。连理藤将我们连接在一起。但就算有时候，连理藤看上去像是死掉了一样也不用担心。因为你知道，这两棵香豌豆迟早要长在一起。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呢？”
“可是子熹，这不是你要我纳妃的理由，”长庚显得有些焦躁，“其他的什么我都不在意，我只要你——”
“回头。”
长庚照做了。然后，他看到自己的身后是另一棵高大的树木。
“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一棵树。”
“还有呢？”
“没了。”
“过来。”
顾昀把树下的些许积雪拨开，只见地面上有几朵白色的小花。
“刚才你看到这些白晶菊了吗？”
“没有！那么小，怎么可能看得到！”
“这就对了啊。”顾昀笑着扶上树干，“这是石榴树，白晶菊长在它的脚下，被积雪掩埋着。石榴树不在意，来观赏的人也注意不到。等到五六月的时候，在其它花草树木变得惹眼之前，这棵石榴树就会先一步绽放，开出火红色的花朵。它将会是花园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就像我一样。”
顾昀望向长庚的目光里仿佛已经夹带着一丝丝的香气。“白晶菊很顽强，只要种下去就不用再管了。游人就是应该把目光都集中在鲜艳的石榴树上。……难道不是吗？”
长庚将眼神放空，过了半晌，这才说：“既然这石榴树这么执着，那游人也不会不被吸引了吧。”说着，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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