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了第二日上,程花莺莺请阿古丽用了朝食,便命人准备了两顶小轿,引了阿古丽往西山来。二人走了约莫二十来里地,到了西山脚下,登上山顶,便见一座观音禅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香火及其鼎盛。
阿古丽奇道:“这里不是闹淫贼么?为什么还有着许多女子?”
程花莺莺道:“妹妹有所不知,这里的观音娘娘是极其灵验的,那些久无子嗣的人来拜上一拜,大半便能怀上。所以来这里许愿还香的人很多。”
阿古丽点了点头。两人下了轿,早有那迎客僧上前来对程花莺莺合十道:“阿弥陀佛!程夫人又来为员外祈阴福么?”
程花莺莺点头道:“一来确是如此,二来我这妹妹初到此处,想寻找地方游玩一番。我便同她一道来了。”
迎客僧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只是贫僧有言在先,此处乃佛门清静之地,还请女施主解剑入内。”
阿古丽微微一愕,道:“这是为何?”
那迎客僧陪着笑脸道:“罪过,罪过,我佛慈悲,戒杀生,剑乃凶器,自有杀气,恐怕冲撞了菩萨。还请女施主见谅。”
阿古丽眉头微颦,心道:“我师父也是和尚,怎么不见有这规矩?偏这庙里多事!”转念又想道:“或许因为我是我师父的徒弟,故而才没有这些规矩。我听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地方便有一个地方的禁忌,禁止别人带兵刃进入寺庙的地方,或许也是有的。”思忖及此,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把剑解了递与迎客僧人。
那僧人合十道:“罪过罪过,贫僧乃是出家人,怎能妄动凶器?施主不妨将此剑交与程夫人的家人罢!”
阿古丽便将宝剑交付与一个轿夫,随着程花莺莺进了庙内。过了弥勒堂,到了大雄宝殿上,程花莺莺先在菩萨像前顶礼膜拜,祷告了一番,又施舍了几百两的香火钱,这才带了阿古丽在庙中游玩,不时指指点点,说明各处。阿古丽心却不在此,道:“夫人,恕我冒昧。我们还是找那淫贼要紧,莫要让他再害人了才是。”
程花莺莺笑道:“妹妹说的是正理!你瞧我,见到这般美景,心念先夫,竟是将正事给忘记了。”
当下两人出来,阿古丽拿回宝剑,问道:“不知那日夫人和木秀才的妻子是在哪里分手?她又是往哪里去的?”
程花莺莺遥指山路,道:“我们是在前方不远的岔道分的手,便在那里,妹妹上来时也该见到了。她说要去寻访一个朋友,便往左首去了,我仍旧是原路下山的。”
几人到了岔道,阿古丽紧了紧手中宝剑,道:“夫人且先回家去。我去看看前方是个什么光景。”说着话,双足一点,飞身上树,展开轻身功法,几个起落,便隐没在树林里了。
程花莺莺不想她说走便走,也不听她说的,打发了轿夫婢女在山下茶亭等候,双臂一展,也如穿花蝴蝶一般追了上去。追了约有三五里地,便见到阿古丽站在一间茅屋前,正要推门进去,程花莺莺赶上,道:“妹妹好轻功!”
阿古丽呆了一呆,道:“夫人怎地也来了?”
程花莺莺微微笑道:“偏妹妹来得,我却不能来么?”
阿古丽想起昨夜程花莺莺露的一手本领,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人正欲上前叫门,那茅屋内便有一个苍老的女声瑟瑟缩缩的传出来问道:“外面是谁在说话?”
阿古丽刚要说明来意,程花莺莺已答道:“这位夫人。我们是山上的香客,赏玩景致,不想口渴了,正见到夫人的屋舍,前来讨碗水喝,不知夫人方便否?”
屋内道:“原来如此。这位夫人稍待。”便听得里面窸窸窣窣想了一阵,又过了良久,那扇破木门才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白发矒目,拄着一根粗木棍的佝偻老妪来道:“夫人请进来罢!”
二人谢了,那老妪却吃了一惊,道:“原来是两位夫人!唉!老婆子眼睛瞎了,耳朵也不好使了!老了,老了。”便领二人进屋,阿古丽看时,只见这屋子里几具粗木家具,一张土炕,墙上挂了些干菜干肉,桌上放着一把粗陶土的水壶,虽不能说家徒四壁,但却也破败不堪。阿古丽四下看了看,问道:“这位老夫人,这里难道就你一个人住么?”
那老妪叹息道:“夫人好心,我却没有那样好命。这里便只有我一个人住。”摸索着到了桌前,摸到水壶提起来晃了晃,道:“两位稍等,这里没有现成的水了,容我去打点上来,烧开了给两位夫人吃。”
程花莺莺忙道:“夫人歇着,小女子去便是。”
老妪道:“这却怎么好意思?”执意要去,程花莺莺不依,对阿古丽做了一个眼色,两人便出屋,就屋旁的水井里打了一瓮水,又替老妪把水烧了,这才进屋落座。那老妪感激道:“老婆子眼不能见物,然而听两位谈吐,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却为我这瞎眼婆子做这种粗活,若是受了伤,教我如何担待得起?”
程花莺莺笑道:“老夫人不需如此客气,我们冒昧前来,已是叨扰,你颇有不便,我们毕竟年轻,做点事情也不算什么的。”
那婆子喟然一叹,道:“两位好心,若是我女儿来了,定能与二位夫人结为好友。”
程花莺莺道:“老夫人,我是出了嫁的,可是我这妹妹却还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哩!”
老妪愕然半晌,忙道:“哎呀!失礼失礼。还请这位小姐莫怪。”
阿古丽也笑道:“老夫人还有一个女儿么?”
老妪道:“正事呢!我那女儿也是个孝顺的人,时常来看望我这老婆子,可惜今天没来,不然定要与二位见见才是。”
程花莺莺奇道:“夫人既有女儿,何以一个人独自住在这里?”
老妪长叹一声道:“二位是久居深闺之中的大家闺秀,自然不知道人世间的嫌贫爱富。我那女儿嫁了一个好郎君,若是知道有我这么一个贫贱的阿娘,只怕要叫人看不起了。”
程花莺莺和阿古丽都是一呆,程花莺莺道:“自古百善孝为先,你女儿若是真接了你,且不说共享荣华富贵,便是一家人享受一番天伦之乐,也是人之伦常,只怕人们都要说你女儿孝顺,何来看不起一说?”
老妪叹息道:“夫人如何晓得个中原委?不说也罢!”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程花莺莺愕然道:“难道是你女婿是个嫌贫爱富的人?这样的人又岂能配得上令嫒?”
那老妪道:“不是姑娘这般说。其中缘故连我女婿也不知道呢!更该说是我女婿连我都不知道。”
程花莺莺奇道:“这却如何说起?举凡成亲,从无不拜见高堂的道理,他却如何能不知道老夫人?”
那老妪默然许久,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道:“夫人是有心人,我也变不瞒二位了。我本是甘州高唐坳人氏,嫁了刘家村的里正为妻,原本夫妻是恩爱的。可是我这不争气的肚子,生不出儿子,只生下了一个女儿便不能再生产了。我丈夫家里便嫌弃起我来。我那丈夫也因此常常喝酒,喝醉了便将我毒打。后来经家人说和,又娶了一房小妾,不多久便给他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做刘高……”
话未说完,程花莺莺已然惊呼出声道:“刘高?夫人女儿莫不是木刘氏婉娟么?”
阿古丽奇怪道:“夫人认识这老夫人的女儿?”
那婆子也惊愕道:“夫人何以知之?”
阿古丽又要开口说此次来这里是要寻找木刘氏的事情,程花莺莺却已经抢着道:“我听闻木刘婉娟的双亲都过世了,原来夫人尚在?若如此时,更该将夫人接去纳福,何以流落至此?”
老妪一声叹息,泪如雨下,道:“这事情还得从我那歹毒的丈夫说起……唉!我那丈夫因为有了儿子,家里人愈发的容我不下。我只道他会将我休了,谁知道竟是在我饮食之中下毒,非要致我于死地不可。好歹天可怜见,不曾毒死我,只是瞎了一双眼睛,让我逃出生天。我虽然记挂女儿,却不敢再回刘家村,只能爬进山里躲避,侥幸活了过来。”
阿古丽听到这里,早已目眦尽裂,叫道:“天下竟有这般人?两位稍坐,待我去杀了他们,也为天下人出去一个祸害!”
那婆子吃了一惊,程花莺莺急忙拉住了,道:“妹妹稍安勿躁。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如此恶人,便是连老天爷也不能放他们过的。”阿古丽这才愤愤然坐了。
那老妪默然半晌,接着道:“后来……嗯……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那女儿进庙烧香,下山的时候正撞见我,看我可怜,便搭了这间茅屋给我住。我那时因为有种分外熟悉的感觉,便道:‘夫人好心,我女儿若还活着,也有夫人这般大了,也不知她嫁了人没有。唉……我也有许久没见她了,女大十八变,谁知道是否出落得漂亮了?我只记得她左边屁股上有一块朱红色胎记……’说到这里才知道面前这人是我女儿。我们相认之后,她说起已嫁了一个姓木的读书人为妻,她爹和那小妾因为刘高为了家产都被害死了,就连我那苦命的女儿出嫁也是被刘高给撵出来的!唉!他们当年下毒害我,自己也被儿子毒死……这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
阿古丽恨然道:“也是他们活该!”
老妪道:“我女儿原本正如这位夫人所言,想要将我接下山去的,但又害怕他那兄弟,知道我尚在人世,要来害我。所以并不曾对任何人说起,只是每每借着上香的借口来照顾我。我如今已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这样也知足了……”
程花莺莺喟然叹息了一阵,终于道:“好教夫人得知,我们此次来这里,原本也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的。昨日你女婿木秀才来我屋里,说木刘婉娟一宿没有回去,不知是什么缘故,我们才来这里寻找的,不知道老夫人可有什么线索么?”
老妪一惊,从炕上一下跳了起来,道:“什么?婉娟不见了?这怎么可能?前日她给我备了些肉干菜蔬,又劈柴担水,虽说事情不少,却也是回去了的。怎么会没有回家?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阿古丽不通人情世故,又要开口,程花莺莺三次截住道:“老夫人放心,我们这便要去找她的。”
老妪道:“我也一同去!”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她那一根拐棍,只急的满脸冷汗,眼泪扑簌簌不住地往下落。
程花莺莺忙道:“夫人宽心。这山野之中,夫人多有不便,若是再有个不测,我们便是找到了木夫人,只怕也是徒惹她伤心。我们都是练过武功的人,寻人的事情便交给我们罢。”
那老妪也是一时心急,现下明白过来,立刻把拐杖丢过一边,扑地便跪倒下来,盲眼中老泪纵横,道:“二位侠女若能救我女儿,老婆子便是做牛做马也不在乎,只求二位女侠能够救救我女儿!”
两人骇了一跳,急忙扶起来道:“老人家快不要这样。真是折煞我们了。我们既然是来寻找你女儿的,就必定要给你一个交代。”
老妪仍旧不住口的道:“我那女儿是个好人哪!不是都说好人有好报么?怎么会如此?两位行行好,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啊!千万千万要救救她呀!”
程花氏和阿古丽好说歹说了半日方才劝住了她,都觉得事不宜迟,又安慰了几句,出屋去了。
两人出了茅屋,阿古丽问道:“夫人,我们该往哪里去?”
程花莺莺道:“木秀才的妻子若是回家去了,必定还是走的原路,我们且寻过去看看。”
商量既定,两人原路往山下走,过了十字路口,正走在林荫石板的小道上,忽听得头顶风响,两个人便知道是有人来袭了,心中暗道:“来得好!我们正要去找你,却不想你这厮自己送上门来了!”当下各自往旁边一闪。那人顿时抓了一个空,才转身,便见到一道剑光如匹练一般刺来,急忙把大袖一挥,飘过一边。程花莺莺一双玉手却又攻到了。这人仿佛知道厉害,不敢硬接,急忙使一个铁板桥的身法,身子平放下去,接着飞起一脚,踢向程花莺莺的左肋,这正是攻敌所必救的手段,程花莺莺叫一声道:“好不要脸!”不得已只得回招救援,这人却趁这个机会把足下一点,越上几阶台阶。阿古丽岂能容他走脱?剑交左手,一个“骏马回头”,劈手就是三颗铁莲子打出。那人叫道:“哎哟!”双足一点,整个人纵将起来,两只大袖一卷,接住暗器,反打回来。阿古丽听他叫那一声,殊无中了的痛苦之音,便知道失了手,因为有在凉州城放暗器打智空喇嘛的前车之鉴,来不及细想,急忙跃起,这才避过,谁知这人却跟着把衣袖一甩,“噗”的一声,都出一片白色烟尘对着阿古丽劈面打来。
程花莺莺惊道:“妹妹小心!这时迷药!”但说话的哪有动手的快?阿古丽早吸了一口,顿觉得一阵香风扑鼻,脑子昏昏沉沉起来,这才吃了一惊,却已然提不起内劲了,“嘭隆”一下重重的摔倒在地,浑身软绵绵的甚是觉得舒服,虽说还不至于丧失五感,但已爬不起身来了。
程花莺莺见得真切,急忙一闪身挡在阿古丽跟前,双掌翻上,拍向来人,四掌相对,程花莺莺到底是女儿家力亏,退了三步,气血翻涌,那人却淫笑道:“哟!这美人更好!爷爷今天运气不错,居然来这么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妞儿,正好叫爷爷快活快活!”说着话,手下却不停,猱身而上,直取程花莺莺。
程花莺莺跟这人对了一掌,已知之前小瞧了他,心里暗暗后悔不跌,又一瞥见到阿古丽已是昏迷了过去,心中更是焦急,正所谓“急中生智,慌不择路”了。程花莺莺忽然一个转身,飞起一脚,阿古丽便滚入草丛,“哗啦啦”滚下山去了。然而便在这时那人已到跟前,骈指一戳,正中程花莺莺的京门穴上,程花莺莺顿时气闭,行动不得了。
只听那人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个小娘们儿!居然坏我好事?哼哼!那丫头滚下山去,就算不死,脸上也必定被树枝茅草刮花了,爷爷瞧着也倒胃口,你这娘们儿也不错。就是凶了点。唉!凶点就凶点罢!看在你这般貌美的份上,爷爷便不追究了。”说着便一把扛起程花莺莺往山上走。
程花莺莺虽则身不能动,然而嘴上还能说话,被他一把扛起,心里也害怕起来,叫道:“你这淫贼要做甚?”
这人哈哈一笑,说不出的浮滑,道:“你既然知我是淫贼,一个淫贼拿了一个这般好看的小娘子还能作甚?”
程花莺莺叫道:“放我下来!你知道我是何人么?识相的快放了我,不然我那些家人定然饶你不得!”
这人脚下如风,却依旧哈哈道:“来便来了,只怕到那时,夫人已是我的人了,我看你就算不是个大家闺秀,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夫人,你能拉的下这面皮么?”说着话,一阵风也似往山上去了。这一去也,正有分教:
人伦丧尽,休言世间无禽兽;天理昭彰,总是天地有英侠。
直教: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不知这人要将程花莺莺掳往何处?阿古丽生死如何?那木秀才的妻子木刘氏又是怎样的遭遇?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