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子死了,死在一个凌晨。
消息传得很快。
周围很吵。
大家都在哭。
我仅有的一点记忆告诉我发生了这么些事,意识朦胧地记着自己待在房间里已经一个星期了。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望着桌子上的便服发呆,回想起那一幕,等回过神来时,已经穿好衣服了。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总会伴着黑色的梦。
我是看着和子死的。
我与和子都算不上是班里的极端生,因此也没有多少人关注我们,我们极其普通,长得一般,爱好也不多,不看重学习,只拥有彼此,在高中生涯里,过着平静的生活。
而和子的死打破了这片令人沉迷的平静。
休息日的时候,我会住在和子家,她也常住我家。拥有一个极其宝贵的友人,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女高中生的惬意生活,终究还是要付出代价的。
周六晚上热得出奇,明明才刚入春,却已吹来让人不适的热风,屋内的墙壁上有一层水雾,空气潮湿到让人难以吸入肺内。
和子穿着夏日的睡裙,坐在床上,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呐,白寻,要不要泡澡?”
此时我正看电视看得起劲,盘腿坐在地上背对着她说:“要泡自己泡去。”
和子像是无奈一般叹气道:“哎,看来我们的友情还没有到能一起泡澡的地步啊,反正都是女的,有什么关系嘛,你有的我都有不是吗?”
我把抱在怀里的枕头朝身后满脸笑意的和子砸去:“要去就快去!”
和子不情愿地起身走向浴室,关上门,随即传来放水的声音。
……
不久困意便来袭,我关了电视,摘了眼镜和手表,顺便看了一眼:“11点57分了啊……”我小声嘀咕着,推开浴室的门。
和子正闷在浴缸里。
水是红的。
由于没戴眼镜,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毕竟700度近视啊。”心在打颤,却仍然以玩笑的方式镇静下来。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伴随着哽咽感,喉咙里似乎卡了一块硕大的药丸,让人想要把胃里的所有东西都连带恶心感吐出来。
满眼的红。
血腥味让我头脑发晕,双腿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开始发抖。我靠着墙,慢慢地走向浴缸,虽然心底抗拒着这么做,但身体却不自主地向前倾。
呼吸变得愈发困难,只感觉有重重的吐气声在耳边萦绕。
和子全身赤裸着,白嫩的皮肤宛若孩子一般,她闭着眼,头发上的水顺着脸滑下,手腕处的血如同蛇一般仍在向四周游走,和子的生命也随同一起悄然消逝着。此时的和子像极了布偶,一个由上天亲自制作而成的,独一无二的布偶。
我知道此时应该报警,抑或赶快把和子送往医院,或许还有生机,但我就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和子最后的一丝气息消失,此刻的我,似乎也已经陶醉于这幅可怖而又绝美的画中了。
困意不断侵蚀着昏沉沉的脑袋,沉重的眼皮终于闭上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似乎也只记得自己被父母送回了家中,发了烧,如此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自己房间,睡了足足两天的我,终于有些清醒过来,简单地吃过饭后便被警官带去问话,但脑子里满是和子死去的样子,那么美,那么不真实,似乎一切到现在为止,只是一场梦一般。
“你和和子小姐是什么关系?”
“同学,或者说是朋友。”
“和子小姐死的那晚你跟她在一起吗?”
“是的。”
“你知道她的死因吗?”
“割腕自杀,大概。”
问话的警官顿了顿,盯着我的眼睛说道:“她是窒息而死的。”
我并没有多大波动,本应对此感到惊讶的我此刻却十分平静,因为和子已经死了,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就算再怎么追查她的死因,她也不可能活过来。
“哦。”
“请你认真一点。”
“我在认真地回答你。”
警官看向别处,没有继续与我争辩下去。
“和子小姐的脖子上没有被人掐过的痕迹,也没有任何物体勒过的痕迹,故我们推测犯人是通过捂住口鼻等办法将其杀死的。”
我没有出声。
“有任何疑问吗?”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为了让你了解情况协助我们调查,还有吗?“
“为什么不能是自杀?”
“没有人会这么做。”警官似乎有些敷衍。
“她在自己手腕上开了一刀。”
“这是另外一点。”
“什么意思?”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和子小姐是窒息而死的,她手腕上的伤,我们推测是犯人做的。”
“哈。”
“白寻小姐,”警官原本严肃的脸变得愈发凝重,“你是嫌疑人,如果不是和子小姐的父母一口咬定绝对不是你做的,我们大可以将你逮捕知道吗?”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当今的孩子已经越来越不重视法律了啊。”
我的嘴角不自然地提起一抹笑意,说道:“和子已经死了,现在我们再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请你严肃一点,现在这里是警察局,你必须严肃回答我问你的任何一个问题。”
“随你。”
警官似乎有些生气,他稍加威胁地对我说:“你的父母在外面。”
“我知道。”
“那么就认真一点。”
“哦。”
“我们继续刚才的问话。和子小姐死前有什么征兆吗?”
“没有,她只说要去泡澡。”
“与平时一样吗?”
“大概。”
“请回答得具体一点。”
“是的。”
“你与和子小姐有什么不和吗?”
“有。”
“什么?”
“她有男朋友我没有。”
“不要开玩笑!”
“好的。”
“和子小姐平时有遭人怨恨吗?”
“不知道。”
“给你时间好好想想。”
我所记得的和子是个乐天派,长得还可以,有追求者,自然也会有人不喜欢她,每个人都是如此的吧。不过与我倒臭味相投的和子除我以外便很少与他人交流,就算有,大概也记不清了,懒得继续回想下去了。
为了避免麻烦,我回答道:“没有。”接着以自己都快听不见的声音说:“大概。”
“你可以回去了。”
“结束了吗?”
“是的。”
我推开门,不顾一切地冲进父亲的车里,警局的空气比我想象的还要清冷和沉重,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回到房间里,晚上了,不想开灯。
索性就锁上门,躺在床上直接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基本上没出过房门,几乎都是躺在床上将电视频道一个一个看过去度过的,但却记不得到底讲了些什么,只是盯着屏幕,看着颜色在不断跳跃变化,诸如外界的新闻之类的,也都记不清了。
七天了,就在和子死去的第七天晚上,我才迈出了走向外界的一步,空气如同那天晚上一般潮湿且闷热,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它的光,只有淡淡的路灯光在闪着,这个路灯似乎已经坏了很久了,但是却也不妨碍过路人,于是就如此由着它去了。
徒步走向离家远的,不常去的另一个公园,看了看手表,届时10点35分,家里人没有发现我出来,房门用钥匙上锁,拖鞋随意放在门口,一切都与我在家里一样,他们大概也不会出来找我,应该只当我是在继续睡觉,所以只消享受这难有的娴静时光吧。
女孩子深夜出门毕竟有危险,虽然我也练过柔道,但还是随身携带着尖锐的刻刀防身用,走来的路人大概都只是小混混之类的。现在这个时间点在路上闲逛的,也只有像我这种不正常的人吧。
用了大概四十分钟走到公园,腿有些酸了,就在最近的一个石椅上坐了一会,又在最近的一个自动售卖机买了瓶水,看了看口袋,还剩下二十八元,打车的话,不知道够不够回到家里,想着便喝了口水,太冰了,胃有点受不住。
在湖边走了两圈,听到了蟋蟀的叫声,在没有一丝声音的湖畔,显得格外突兀,像是用锤子敲碎了洁净的玻璃一般,有着神秘的美感。
随意地逛了逛,就已经11点56分了,再过一分钟就离发现和子死去的时间相撞了,脑中又浮现出那个画面,像黑色的玫瑰在黑夜中静静绽放一般,我只能这么形容那种感觉。我靠在栏杆上,数着秒表转过,57分整,我想着,要是和子能跟我打一声招呼再走就好了,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啊。
心脏开始猛烈地刺痛起来,这种情况之前也有过,或许是家族遗传,脑子会不受控制地发昏,伴随着呼吸困难,喘不上气,像是心脏被人活生生挖去了一样,会全身无力,停止思考,不过通常只会持续十几秒,而这次却有半分钟之长。
刺痛过去的瞬间,整个人顿时恢复到常态,甩了甩头,有些痛,不过已经生龙活虎的了。到路边拦了辆车,问了到家里的价格,大概是三十元,我谢过之后转身想,早知道就不买那瓶水了。
也没有办法,只能徒步走回家去。
冷起来了,风也开始微微地吹了。
却没想到,雨来了,看这阵势,大概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找了一户人家的屋檐,蹲在门口避雨,眯了一会,耳里萦绕的雨声却没了,睁开眼之后,已经是晴朗的夜晚了,天气这东西,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月光很亮,不如说亮的出奇,抬头看了看,五个月亮并排钉在纸板一样的天空上,有点奇怪啊,不过,见过和子的死之后,发生什么也不奇怪了,就算告诉我我来到了别的世界,也不足为奇。
路上仍旧没有什么人,店铺也大都关着,只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透出一点亮光来,肚子也有些饿了,就进去点一份最便宜的吧,至少要填饱肚子才能走回家去。
在空荡荡的店里,坐在空荡荡的桌子前,等着一份汉堡,服务员有两位,均是年龄约为二十岁的女生,其中一位比较热情,笑脸相迎,另一位虽然也满脸笑容,但在听见我只点一份汉堡后,就继续坐下记账了,老练得如同一位三十几岁的人。
我边等边思考着方才看见的那五只月亮是怎么回事,应该也不是我眼花,确认过几次了,眼镜也没有丢,也不可能重影得那么厉害,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那么应该就是广告之类的吧,或者就是某个地方演出的灯光所致吧。但要真的是五个月亮,那也没什么可反驳的,至于它们是怎么来的,又有什么依据,再思考下去,头就要更痛了。
大脑一旦放松下来之后,便会浮现出和子死去的情景。就像是在重复地播放一段影像一样,被强迫性地安排在屏幕面前,一遍又一遍看着这枯燥的戏剧。但又像是吸食毒品一般令人陶醉,令人沉迷,静静地享受,几近疯癫。
我仿佛已经爱上和子了。
我已经爱上了她死去的样子。
我爱上了她殷红的血。
我爱上了她没了灵魂后的躯体。
我爱上了她僵硬苍白的脸。
和子已经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了,有时我会想要去摆脱这份羁绊,但更多的时候,会满足得忘乎自我。
我似乎要沉沦下去,那个老练的服务生已经将餐盘放在了眼前的桌上:“请享用。”
“谢谢。”
我拿起那一个小小的汉堡,把四方的包装盒打开,咬了下去。
没有味道。
像是嚼蜡一般,没有任何味道,我就像一个失去味觉的人,现在任何东西在我嘴里,都与嚼空气并无两样,只是做着咀嚼的这个动作而已,而且东西难以下咽,吃到最后会有一股淡淡的涩味,引起反胃,吃过两口之后便再没法下嘴了。
我叫来了那个老练的服务生:“你们的食材是不是有问题?”
“这位客人,和往常是一样的。”仍旧是满脸笑容。
“味道很怪。”
“您是新来的吧,没有去办手续进行辅导吗?”
“什么意思?”
“这位客人。”
“嗯。”
“如果对我们店的食物感到不满意的话,可以给您退款的。”
“不用了。”
“真的吗?”
“那我走了,你收拾一下吧。”
我越发觉得这个服务生很怪,说着一些奇怪的话,不过也许我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想想有些害怕,决定赶快回家去,说不定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在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有精神障碍也不足为奇。
脚步加快,感觉身体里的什么东西的流逝也在加快,在街上跑起来,耳边只剩喘气声和风的呼啸声。
……
我的家在哪里?
……
记忆似乎被抽空了,对于家的位置信息记不起来,周围街道的名字,店铺的名字,都忘却了,但是家人,邻居,同学,发生的事,我都记得,只是地理位置的信息丢失了,问题不是很大。
旁边有一家旅店,我进去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前台的一位男服务员走来:“您要入住吗?”
我想起身上似乎没有多少钱:“我没有钱。”
那个服务员笑了笑:“虽然别的旅馆可能没有,但是我们这里,可以用那种方式进行付款的。”
“哪种?”
“您的灵魂呐。”
“你不是正常人吧。”
“从刚开始您就在说什么呢,难道您没有通过规定的手续进来的吗?”
“你能解释一下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吗?”
“您的死龄是多少年?”
“你不要吓我。”
“您从生者的世界来到这里多久了呢?”
“照你这么说,这里是冥府喽。”
“这是另一种说法,那听您的话,您还认为自己活着吗?”
“你能不能不用敬语,我不一定住这里的。”
“好的。”
“我死了吗?”
“在这个世界里只存在灵魂。”
“可是我一小时前还活着啊。”
“那您就是新人吧,或者,您是少见的零?”
“零是什么意思,还有,去掉敬语吧。”
“好的。大家从生者的世界来到这里时,一般都会被集中安排在本部进行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辅导,不过极少情况下一些灵魂会在集中时漏掉从而直接在本部以外的地方出现。需要我将你送到本部吗?”
“听起来好可怕。”
“我之前在那工作过,估计是统计员出错了,这个世界的秩序与生者世界的秩序一样,不会强迫的。”
“那你刚才说的用灵魂付款是怎么回事。”
“既然你没有去参加辅导的话,那就让我来指导你吧:
这个世界的一切东西都是由灵魂创造出来的,包括食物,建筑,衣服,工具。
每个人的灵魂都是有限的,所以每个人所能创造出的物品也是有限的,当一个人的灵魂用尽之后,就会不复存在,就是他存在的这个概念也会消失。
如果这个世界不断地包容所有死去的人的灵魂的话,终究是受不住的。就算有些人傻到会将自己的灵魂卖尽,这种人也只存在极少数,所以每当灵魂数到达一个上限之后,这个世界就会被重置一遍。
在来的路上你应该也看到那五个月亮了吧,那是之前五次重置时剩余灵魂所集结成的,每一次重置,就会有一弯新的月亮出来,越近的重置形成的月亮,会越亮,称作新月。至于之前那几轮月亮叫什么,我也记不清了。
我要告诉你的大概就这些了。“
“那世界重置之后大家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还有,这个世界第一次诞生的时候,大家又是怎么知道的?”
“关于第一个问题,这不用担心,会保留一部分的教员;关于第二个问题,我无可奉告。”
“是机密吗?”
“不,我也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棣。”
“一个字?”
“一个字。”
“灵魂的多少怎么决定?“
“绝大部分决定于你生前的快乐程度,其次是家人或朋友的悼念以及悼品,还有被人记住的程度等等,反正影响因素有很多。”
“那棣你能看出人的灵魂多少吗?”
“每个人都能。”
“要怎么看?”
“你把眼睛闭上。”
我照着他的话乖乖把眼睛闭上。
“可以睁开了。”
“能支付入住的费用吗?”
“当然。”
“那怎么支付呢?”
“你不要想其他东西,用手伸进自己胸口试试。”
我屏住气去努力集中精神,不让自己分心,举起手指尖穿过了胸口,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
我抓了一把出来,一堆蓝色的晶状物,跟布丁差不多:“这个吗?”
“太多了。”
棣伸出手捏了一小块,放进口袋里,说道:“这就够了。”
“虽然我还有好多问题,不过我很困了,你能把房卡给我让我先去睡觉吗?”
“当然。”他很熟练地走到前台办理。
“我明天还可以来问你吗?”
“当然,”他说着把卡递给了我,“白寻小姐,317房间,祝您好梦。”
“谢谢。”
我迷迷糊糊乘着电梯上去,又好不容易找到了房间,插进房卡,开了最暗的灯,习惯性地沾床便睡。
这天夜里睡得格外得熟,没有做梦,没有和子死的景象,只有漫长的黑暗和寂静,很安稳,甚至没有丝毫的害怕,心里也是难得的平静,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睡觉,却像是换了一具身体一般,有种空虚感,仿佛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灵魂被收去了一块。没有过多的思考了,在经历了一连串的变动之后,这难得的平静显得格外珍贵,也许之后不会再有像这样的安稳夜晚了,所以要好好珍惜啊。我也充分利用了这个宝贵的夜晚,把之前流失的精力全都补回来了,格外地放松啊。
睡到了中午,被棣打来的前台电话吵醒的。
“马上就要清理了,你还要继续住吗?”
“嗯。”
“好的。”
窗帘已经透出点光了,我起来去洗手间洗漱,把袜子和内裤洗了,挂起来,躺回被窝里继续睡。
我一直在想,自己是否与原本生活的那个世界无缘再见了,不过也挺好,没有人会认识我,周围一定都是新的、不认识的人,没有人会因为我的境遇和经历同情我,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忘掉和子,忘掉家人,在这个死人的世界继续生活下去。
话虽这么讲,但心里还是有一点寂寞的,周围没有可依靠和信赖的人,我除了棣之外不再知道任何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的名字,当自己需要真正独自面对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时,或许未免会感到无助。
接着想到了昨晚在街上看到的五只月亮。
月亮是怎么诞生的?
棣说是由很多很多的灵魂组成的。
那诞生时是什么样子的?
我在脑海里尝试着想象了一遍。想不出来。没有任何头绪。这副场景已经超出里我的认知和思考范围,再怎么想象,估计与现实都是天差地别。
白天也会有五个太阳吗?
我赶紧拉开窗帘确认,出乎意料的只有一个刺眼的太阳在天上躺着。
有什么科学依据吗?
我觉得再想下去我的头就会晕厥了,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不符合我在书本里所学到的一切知识,再说如果真的存在什么科学之类的,也不可能是我去发现,本来看到一条条的课外普及就很头痛了,怎么会专心把细节揪出来……
想着想着就又变困了,于是就开始睡回笼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