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这一天,南海公主趁着午后闲暇,屏退了所有侍女,偷偷跑到天界的藕香榭采莲子。来到这规矩复杂繁琐的天宫许久,不免感觉沉闷,在戏莲之余采摘莲子,已是难得的雅趣。
池水很浅,菡娉化出自身鲛人尾巴在池子里戏水,凉风送荷香扑面而来。碧绿莲叶紧紧相连,宛如覆在池水上另一道碧波,在这样隐蔽的地方,菡娉不必担心被人瞧见,正拿着团扇轻扇哼着小曲儿采莲子时,却听到一声轻笑。
“何人在那儿?”
菡娉寻声望去,一枝枝莲叶将视线挡住,碧绿丛外一时没了声响。
“还不现身吗?”
菡娉歪头想了想,抬手将一颗莲子高高地抛出去,稀疏的枝茎中很快晃过一抹身影,菡娉趁机拨开荷叶,抬头时,映人眼底的就只剩下透过湖面的细碎光影,以及那人眉眼温润的笑容,他手上还捏着一颗白莲子。
是天帝。
“菡娉参见陛下。”
菡娉连忙化出人身给天帝行礼,天帝目光一扫,看见眼前这娇怯公主手里那柄团扇的吊坠,赫然是似曾相识的飞燕衔珠样式。
第二日便有消息传出,说是天帝一大早便发落了花界精灵连翘,革了她的仙籍,却赏了南海公主许多珍贵玩物,据说还曾请求她能否在俩人初遇的藕香榭,亲自为他采摘十日的晨间清荷雨露。
菡娉公主自然答应了。
自家的精灵得罪了天帝,花神当日便上了天界向天帝请罪,然则天帝却并未迁怒于花神,花神告退后,则去面见了天后。
天后见着好友花神,面上不动声色,只让她落座,这才饶有趣味的问道:“陛下何故对她发火?”
花神轻笑一声:“娘娘又何必明知故问?归根结底,是连翘自己愚蠢,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巴。”
天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花神继续道:“今日涟漪在此谢过天后娘娘了,只是您折腾这么一大圈,可要小心着点,别最后把自己赔进去了。”
天后回了一句“本座心下有数”,随后请花神留下吃茶:“你今日倒是来得巧,娘亲前不久刚送给我一套新鲜的茶叶,你也一起尝尝,这茶水可是很难得的。”
花神却之不恭。
随后俩人闲话家常般聊了很久,花神临走时,天后似无意道:“本座的那位‘姐姐’,听说最近也怀了一胎,只是一直那样无名无分跟着那天界罪臣,无人照拂,看着也怪可怜的。”
花神眼睛一转,便立马会意:“娘娘果真重情,涟漪知道该怎么做的。”
两个女子相视一笑,各自话语中的意味心照不宣。
[十]
天后怀胎快满四个月了,过了前三月的特殊时期,心情也逐渐变好起来,这一日,只派遣了几个伶俐的仙侍,和邝露陪同着出门散步。
一群人出了璇玑宫的殿门,却见远远的有俩人相约着一起朝七政殿而去,天后一下便认出俩人是谁,竟是最近传言和天帝相处甚洽的菡娉公主和解除禁足后便一直‘销声匿迹’的鸟族令颜。
两人亲亲热热地挽着手,有说有笑,俨然一副好姐妹的模样。
天后还未如何,她身边站着的邝露脸色却有些不好了。
经过御花园一事和连翘落水一事,近乎所有人都认为菡娉和令颜已势成水火,且菡娉既然有心攀附天后,如今又为何表现得和令颜关系如此之好?
令颜见着天后,依着尊卑向她请安,令颜看着天后神色莫名的样子,轻轻一笑:“天后娘娘真是好兴致,今日难得出来散心呐。”
天后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便转向她身后的菡娉公主,只见她手上小心翼翼的捧着一杯琉璃盏,里面装着清新的晨露。
“给天后娘娘请安。”菡娉不卑不亢,笑容与往日无异。
邝露见此也不难猜到什么了,脸上愤怒的神色变幻了几番,继而有些担忧的看向身旁的天后。
“天后娘娘一定没有想到吧?”
虽然菡娉有些心机,但令颜依旧无畏无知,她见天后神色有些疑惑,竟得意洋洋的向她解释:“素闻天后娘娘聪慧过人 善于洞察人心,只是可惜,天后娘娘再聪明也是不知道,菡娉外祖母的娘家姓,不巧和臣女本家一样呢。 ”
这倒真是天后没有想到的——菡娉和令颜,竟有一份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在?
“这么说来,之前种种……”
“当然都是做戏!”令颜笑得恣意,语气之中满是得意,“这一切都是为了骗过天后娘娘罢了。”
四位女仙同时来到天界,其中必然有天后属意的人选,纳妃一事是由太巳仙人提出来的,天后自然首当其冲排除了他的女儿邝露,连翘是花界安排的人,而花神和天后是挚友,且性格唯唯诺诺,的确最好控制。
为显出菡娉的性情,故而有了锦鲤池菡娉为连翘出头的一出戏,后又为令天后觉得她们二人势不两立,故而又有了连翘落水而菡娉指认令颜之事。
哪知做了这么多,菡娉却最终从连翘处得知,天后还是赏了她那枚让天帝一见倾心的三翅莺羽珠钗。两人商议之后,决定主动出击,这才有了南海公主半夜向天后请安之事。
令颜十分得意,一心要看这高高在上的天后震惊的模样,或者懊恼、生气、愤怒的样子。
而菡娉依旧垂眸不语,丝毫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邝露听完这一顿讲诉气得脸红脖子粗:“放肆! 胆敢欺骗天后娘娘,你们可知这是死罪!”
令颜道:“邝露仙子又何必装好人,你之前一心服侍巴结天后,谋的是什么,大家难道不一样吗?”
邝露又羞又气,天后淡淡睥她一眼,道:“你服侍本座也有段时日了,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邝露讶然,令颜怔愣,菡娉眼睫轻颤,而天后脸上,只有平静与从容。
“本座当初就觉得,你们俩人长得有几分相似,如今看来,竟是有点血缘关系在的。”
什么?在知道这一切之后,天后竟丝毫不忿不恼,甚至并未显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令颜的神色却变得有些迟疑了。
菡娉心中也有些奇怪,但她还是笑道:“莫非天后娘娘当初……是故意选中的我们二人?”
“非也,”天后淡淡一笑,给俩人留下一句高深莫测的话,
“本座有意选的,恰好不是你们二人。”
[十一]
“娘娘,她们方才是故意要激怒你啊。”
行至御花园,邝露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按理说区区两个臣女,再怎么心高气傲也不至于敢在天后面前放肆,除非是带有目的的故意寻衅。
而那时候,恰好离陛下所在的七政殿不远……
御花园内花团锦簇,天后刻意放缓了步子,一面欣赏花儿,一面慢悠悠的开口。
“邝露啊,依你之见,这御花园中,是一枝独秀好,还是这百花争艳好?”
邝露心里一凛, 天后明显话里有话,她只得陪笑道:“邝露认为,不管是什么样的花,最重要的是赏它的人喜欢才有价值。”
“果然是个聪慧的可人儿。”天后也笑了,“也难怪太巳仙人如此宝贝你。”
“天后娘娘谬赞了,邝露愧不敢当。”
“只是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天后忽然换了语气,神色高傲淡漠起来,“这天宫有些事,你遇上未必就是你的福气。”
“那鸟族令颜无知,菡娉倒是有些手腕和心计。”天后道,“她们姐妹二人明面上串通一气,只怕这背后里,大多都是菡娉在给出主意。”
邝露身形微颤,她只是一心想要接近服侍陛下,却未曾料到旁人会因此设计一个又一个的局,天后娘娘的话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
邝露最终感叹着:“想不到这南海公主竟如此厉害!”
“她再厉害,也还欠些火候。”
天后伸手,掐了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儿。
“而有些事,也该到此为止了。”
随后,仿佛为了验证天后说的话一般,菡娉公主借十日之期,每日给天帝献上自己亲手采集荷露的机会,先是向天帝引荐了自己的好姐妹令颜,而后解释说当初连翘落水一事是自己看花了眼,冤枉了令颜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若陛下不信,可唤回如今和锦觅同处的连翘细细审问。
后又在天帝讳莫如深的态度下,旁敲侧击般言说邝露仙子一直侍奉讨好天后,恐心生昼变,天后娘娘怀有龙胎,要小心提防着些才对。
诸如此类等等,天后听过只是一笑,当晚和天帝就寝时,她提早让仙侍们退下,走上前去亲自替天帝将龙纹、外衣都解了,再服侍他躺下。
半夜里,天帝从睡梦中醒来,摸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良久,似轻轻的笑了笑。
[十二]
这一场“选妃”的闹剧在三日后的九霄云殿正式拉下帷幕。
天帝在处理完一切早朝事宜后,点名让鸟族族长,南海龙王,太已仙人三人将自家的女郎都领回去,并说天后心情近日甚佳,已经不再需要旁人为其解闷陪伴。
众仙面面相觑,千万个问号在脑中盘旋,但思及当初几人被安排进人天宫的借口,竟是一句反驳都说不出口。
太巳府,邝露扑倒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哭得肝肠寸断,她算是让陛下下定决心结束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连翘最先在她们四人当中失了资格,而菡娉与令颜借此乘胜追击,她看着天后娘娘始终无动于衷的模样,一向缄默沉稳的她,那一日终是按耐不住,鼓起勇气,在天界的落星潭边自告奋勇的找到了独影自酌的天帝陛下。
连翘和菡娉,都能因为天后的一件佩饰得到陛下的另眼相待,她便让人去查天后娘娘还是水神时的穿着喜好,知晓年少的她喜欢艳丽的颜色,邝露便在那日着一身火红的落霞锦,在落星潭向陛下表明了自己想要侍奉他的心意。
她自认自己不扭捏不造作,赌的就是连天后娘娘都夸她聪慧的一片赤诚之心。
她想过陛下可能会爱屋及乌,也可能会稍有不悦,却完全没想过陛下会不留情面地批评,就差没说她邝露是东施效颦,丑上加丑了。
至此,陛下终于对所有人都失去耐心,也就有了九霄云殿的那一幕。
太已回来见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这般模样,恨铁不成钢道:“露儿你糊涂啊,你们这一个个都想着去效仿天后,不正也因此,心里早就默认了天后在陛下心中是绝无仅有的吗?”
[十三]
夜晚。
玉衡殿中,云渺将手中的杯盏递给近侍,蹙眉道:“那南海公主都走了,你给本座喝的是她采集剩下的荷露吗?”
近侍一慌, 忙道:“娘娘误会了,这安神茶是陛下前几日去落星潭,亲自为您采集的星辉凝露所制的。”
“哦?”云渺闻言喜笑颜开,将茶盏又接过浅尝了一口,这才感叹道:“果然是星辉凝露,陛下真是有心了。”
“那不知本座这份‘有心’,能否让渺渺开怀?”
门外走进一个人,润玉也未让仙侍通报,便一眼看见了坐在桌前的云渺披散着长发,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未施粉黛更衬得她的一张脸极其动人。
润玉眼中闪过痴迷,不过又很快便回过神来,走了进来。
“更深露重,你还怀着孩子,怎么不多穿点?”
仙侍们识趣的退下,房间里只剩下这帝后二人,云渺任由润玉抱着她上了床,她看着她的丈夫在他身旁支着额头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解开他的发冠,没好气道:“今日你在九霄云殿拿我当借口,恐怕这天界又要有有心人揣测,是我在向你吹耳边风了。”
“渺渺这话说的可不对,当初本来就是安排她们来陪你说话解闷的,你有孕在身心情不好,她们尽到了自己的义务,现在自然也该退场了。”
云渺却不饶他:“你当着没起过别的心思?”
当初可是他在太巳仙人提议纳妃一事的当晚便问了她的,她难得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性的说出不如安排几个女仙进宫给她解闷的话,哪知润玉第二天便真的下旨了。
连翘是在花界一直不服从涟漪统治的锦觅死党,涟漪那日在御花园中,心情不虞的向她言说打算除了这个永远分不清现实的蠢货,所以云渺从一开始便故意选了她来玩这场游戏,而邝露的父亲是太已仙人,她选她的原因,就是要这对自告奋勇的父女亲眼认清某些事实。
而鸟族的令颜和南海的菡娉,还真就是她随手一指出来的,没想到带来的戏曲和反转反而最多更精彩。
她们都羡慕她得到的帝王荣宠,所以都下意识模仿着她的仪态,试图引起润玉的注意,而菡娉自作聪明的将自己与润玉的‘初遇’制造在那样一个午后,润玉后来做的,却是让她为娘亲给她送来的茶叶采集荷露。
她这个正主就在眼前,别人再怎么效仿,也不过东施效颦。
自始至终,什么天后想要培养一个新人帮其怀孕的自己固宠,只是那些吃瓜群众自顾自的揣测罢了。
而在这其中她也在试探,想看看这个娶了她不过半年的男子,是否也如她曾经经历过那些人一般,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却又很快喜新厌旧。
好在他终归没有让她失望。
润玉宠溺又无奈的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这个小动作从几百年前一直延续至今,而云渺每次都会不服气的瞪他。
这次也不例外。
润玉很自然的沉浸在她这样的眼神之中,褪去俩人的衣衫便俯身吻住了她。
“那本座这就告诉你,我起没起过别的心思。”
他的妻子其实是个敏感又防备心极重的女子,当初让她嫁给他都废了好大的劲,这才终于得到了这个可以光明正大怜惜爱护她的位置,他又怎会在她怀上他们爱情结晶的时候,产生纳妃的想法?
岐黄仙官说了,女子怀孕前三月,容易胡思乱想,心浮气躁,他便在自己随口逗弄她的时候果真听到了那句赌气之言,而后便为了哄他的天后开心一起演着这场戏。
她赐予连翘的珠钗根本不是外界传言的什么让他一见钟情的发饰,而是她在这场游戏的同时要他时时刻刻想起她的证明。
其后的菡娉广邛露都因此纷纷效仿他的天后,也不过是产生了同样的效果。
他知道花神在御花园跟她说了什么,所以他放纵连翘犯错然后给予严惩;他在藕香榭中‘无意’遇见了那鲛人公主,看她委实在天界闲得无聊,便让她采集十日的清荷雨露给他的天后泡茶。
至于那鸟族的令颜,更是和连翘一样认不清现实,翼渺洲现如今早就不是先天后所在之时的鼎盛,她的父亲这次要是没有回家教育好自己的女儿,以她那不该有的心高气傲,下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但不管怎么说,如今三个月已过,渺渺胎像已经稳固,也不会在胡思乱想,戏唱完了,她们自然也该谢场了。
“嗯…唔…你慢一点…当心孩子啊…润玉…”
润玉按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听着她在床第之间意乱情迷的唤出他的名字,眼中一片柔情:“别怕,我早就问过岐黄仙官了,心里有分寸的。”
他看着她脸上怀疑纠结又羞恼的模样,身体却在他一波又一波温柔的攻势下一分一寸的软了下去,心中暗想——果真是一孕傻三年啊,连她这么狡黠的女人都会因怀孕变得这么可爱。
自己先前为了哄她开心下的那么多功夫,往后定要趁这个机会,向她连本带利讨回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