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用一句话来形容姜重雪的人生,那应当是——一个人主动走上了她命中最好的路途。
姜重雪的出身并不高贵,她的祖父是个普通的牧民,但他在边境战争最为激烈的时候及时杀掉了家中所有的绵羊来援助燕国驻扎在草原的军士,换来了一个地位最低的参军资格,得以在此后几十年的从军生涯中毫不吝啬地展现了其惊动鬼神的武人天赋,一路晋升飞快。
在他成为边塞军中最高将领的那一天,他不动声色地戒掉了所有肉食,并立誓成为草原神明最忠实的信徒。他突如其来的奇怪变化让众人都摸不着头脑,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忘了,他是一个可以为了生存能毫不犹豫地杀掉从小就陪伴自己的绵羊玩伴的穷人,在接受了燕人的屈辱和施舍时,他的眼睛如死水般漆黑平静,而在燕国军士们举行欢快的羊肉宴当晚,他独自一人躲在黑夜里流了一夜的眼泪。
他就是传奇本身。他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就娶了一个能徒手杀狼的草原女人,生下的两个儿子同样也是天生的将帅之才,往后的日子都没有什么苦楚与辛酸,他开始期待自己的孙辈能出一个能与他齐名甚至能超越他的人。
长久的戎马生涯让他越发看清了那些居于高位的男人的虚伪与怯懦,包括他自己。他永远对泯灭自我人性的那一天深恶痛绝,草原的人们将他比作天神,但他却无法自欺。
他为自己生命所缺失的那一面耿耿于怀,他本能地渴望、追逐他妻子身上的那份无畏与刚烈,他深知女人强大之时那副死活都打不败的模样。真正的强者可以走向湮灭,但永远是世界的胜者。就连命运,都无法摧毁她的意志。
但一场毁灭性的变故终是降临到他头上,让他来不及见到那个被他寄予巨大期望的孩子就急速走向衰亡。最像他的小儿子在京城对一位燕国女子一见倾心,并天真地决定要放弃自己的前途,他在得知这件事后将他狠狠骂了一顿,小儿子一怒之下跑出军营,等到他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被军中其他军士抬回来的,口吐白沫,嘴唇发黑,多年的行军经验告诉他,没救了。
有人暗算了他们,那人究竟是谁,他一清二楚。
他的长子,也就是姜重雪的父亲,与他相比有更为敏锐的政治嗅觉,在唯一的兄弟意外死去后,当晚就安排自己的母亲和妻子搬至燕国京城,长久居住避难。
但他的努力只是徒劳的垂死挣扎,他仍没有救下他被重击压垮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幼弟暴病而亡的一个月后,突然出走,军中的人在草原上找了四天四夜都没有找到,最后还是一个年轻的牧羊姑娘带着他们找到了他,广阔的天地中,他垂头跪在太阳下,他的后背已被秃鹫啃得露出了森森白骨,当人们将他移开那个地方时,他们在地上看见了他被砍断的右手五指。
人们这时才想到那个久远的草原传说,如若一个人造了太多杀孽,就连草原的神明都不肯原谅他,那么他必须自断执刀的那只手的五指,成为秃鹫的食物,才能保全自己的亲人平安,否则,他的子孙都将死于非命。
于是在如血的落日余晖下,草原的人们看见他们年轻的将领跪在他年老的父亲面前掩面哭泣,卸下自己的衣甲,就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牧民。
姜家唯一的男丁也离开了草原,去京城开了个茶馆,从此只求家中平安和睦。
于是姜重雪的诞生是不被任何人期待的。
由于姜家的一位祖先曾和西方民族结过姻亲,所以到了姜重雪这一脉时,家里的三个孩子皆有异常白皙的肌肤,脸上清晰可见的蓝色血管就像是闪着萤光的枝蔓,凭添一丝魅惑。精灵般的面容下,却是深扎在骨血里热爱冒险的原始冲动。
而苟于平凡知足的姜父则数十年如一日地向孩子们灌输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生至理,放开手让他们耽于玩乐,对于家族的过去只字未提。
直到某一天他看见自己的大闺女在院子里拿着一把木剑操练,嘴里还念叨着他熟悉的话。
这时姜重雪已经有八岁,他的长女从小就是三个孩子中最有主见的一个。在别的小丫头天天念叨着新衣服的时候,她就保持着极朴素的生活风格,花费大量的时间读书写字,或是坐在家门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对这个世界的好奇让她自觉地去留意乏味生活中的细微之处,并以此为乐。早慧的她已经初露东方智者的魅力,而她在走到街上时,这种奇特的气质吸引了一个正在进行游历四方的计划的剑客,在剑客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下,姜重雪果断做了从武的决定,天雷都打不掉她这念头。
姜重雪与姜父长达两年的拉锯战最终以姜重雪的胜利告终。在姜重雪被姜父带到草原的那一天,她呼吸着草原肆意的风,在一刹那间忽觉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处。
无边的天空是至纯的蓝色,一洗而净,没有一点杂质。草原就是她的海洋,她远远看见临近天边的草地上经过一群绵羊,就像是一朵朵触感柔软的白色棉絮,又像是从天上落下的云朵。她只一眼就爱上了这里。
姜重雪有一张小圆脸,这样的脸型和她圆润的杏眼让她颇具童真,但她一双天生带着英气的剑眉直接生生压下她的幼态,在她一张脸上手握生杀大权,凭添威严与戾气。这样充满肃杀之意的容貌,她独有一份。天生的武人之相,藏都藏不住。
所以当她作为唯一一个从军的女子进入军营时,她端肃的姿态和与自身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直接让军中众人没了异议,他们皆说她颇有姜侯遗风。
为了让营中的人彻底信服,也为了能早早融入草原的生活,她跟她的祖父一样成为草原神明最忠实的信徒,花在训练上的精力比任何人都多。
姜父也选择在军营里长期住下,他没有碰任何刀剑,只是负责对军士的训练进行指导。他告诉长女,要想尽办法减少自己杀戮的次数,心怀慈悲,善待众生。
人生开始走向完满的快乐让她愈渐享受草原的生活,她开始爱草原的牛羊,爱夜里牧人悠远的胡琴声,爱皎白明亮的草原月光。
她知道自己是在质疑声中长大的人,所以她格外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一切。呆在京城的那十年,她的种种举动引来了许多异样的声音,她不明白,为何父亲能做的事她却不能做,京城里的人所告诉她的原因极其简单,也极其荒谬——因为她是个女孩。
他们的蠢话你莫要轻信,她的祖母,那个在年轻时能徒手杀狼的女人告诉她。尽管岁月不可回头,她的祖母没了过去那般大的力气,但也依然握得起长刀并整日沉迷于研究毒药的生活中,曾在荒原上硬生生开出一条生路的经历与勇气从此深刻而长久地影响着她的儿孙。面对小儿子和丈夫所遭遇的飞来横祸,她没有丝毫退却,果断地同长子撑起整个家。我们姜家不是孤儿寡母,不需要他人的垂怜和可怜兮兮的一点施舍,她将这一理念贯彻于她余下的生命和治家手段中,从无败绩。
姜重雪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从此她的裙子皆被放在她卧间的一个角落里,渐渐积灰;她参与同他人的棋局博弈中,开始大杀四方;她摒弃所谓的女子处事道德标准,建立自我足够强大而灵活的精神支柱。她拨开重重迷雾,周围的不满声愈来愈响,而她在他们眼里看见的是因恐惧和敬畏而震颤的卑怯灵魂。
原来这个世界的话语权,并不属于男人,而是属于强者,属于那些敢于试错、能看到更开阔天地的人。
重雪,她跟随父亲去往草原前,祖母将她年轻时随身携带的青铜匕首交给她,刀身上刻着的神秘图腾凶神恶煞,却呼唤着她灵魂深处沉睡的那一部分,带着它,它会保佑你的。
他第一次去塞外的时候,才刚刚过完他十五岁的生辰。无边的天与地,成群结队的绵羊从容不迫地从他面前经过,一朵朵难伺候的白色棉絮高傲地抬起头用不屑的眼神直接看穿了他这个不速之客并不友好的来意,在对他实施来自草原神明的集体冷暴力之后,哼唧唧地只留给他一颗颗翘得老高的白色毛桃的背影。
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片神秘土地上的一切都不是好惹的。
他在自己脸上裹的严密无缝的面具一瞬间被他扯下来,扔在地上被摔个粉碎。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自己过往的叛逆举动,从此他开始带着源自生命野性的勇气与出于内心本真的欲望一往无前,牢牢地把控对未来的掌控权。
他望向那高高挂在天空中刺眼的太阳,他知道自己此时的果敢能与它并肩。
他真真切切地感受每一阵刮过他面庞的携着青草腥味的狂风,每一次脚踩过草地的声音都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敬畏与仰望。
他终于能明白为何燕国最出色的将领只能驻留在这里,如果他能永远呆在这里,接受每一天草原阳光与月光的洗礼,那么他就感知不到来自死亡与未知的恐惧,因为不论生死,他都是这广袤天地的一部分,他甘愿为它而献身。
他怀着这份浓烈的惊喜来到塞外的军营。
他在来之前就已经对这里的事情略有了解,这里有笃信草原神明、充满神秘传说的姜氏一族,还有被称为姜侯再世的姜家长女姜重雪,对于纯正的草原牧民的血脉与勇敢,他心怀好奇。
他踏入边塞军营的那一刻,远方牧人高昂辽远的歌声忽然响起,那份骨子里不服输、誓要与天相斗的倔强令他血液沸腾,令他灵魂颤抖,等他恢复神智抬起头时,他看到的景象此生都不能忘却。
剑眉星目的少女手执红缨长枪,在明亮的阳光下伴着牧人荡气回肠的歌声起舞,一招一式皆干净利落,招招直刺肆意妄为的高风。少女专注而冰冷的面容,凌厉无惧的眼神,高高束起的青丝,令他心醉神迷,挪不开眼睛。
顷刻间,少女停下正在练习的招式,一个转身就朝向他,她认真端详着他,眼里亦是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一脸纯真。
原来她就是姜重雪。
只一眼,他就放弃了积压在心中多天的恶毒念头,他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引诱她来打击姜家的势力,因为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动了心。她站在那里,就在他眼前,那就是他这一生愿意追逐的梦想。
姜重雪同样也看着这个眼神赤诚的男孩,想到前些天父亲曾说过太子殿下会来军营,那应当就是眼前的这人了。
她仔细地看着他,不像,一点都不像,堂堂的太子殿下怎还是个没啥心眼的痴汉小孩。
她迈开大步子走向他,没有任何架子,来,我带你去看看草原。
她刚和他一块离开军营,她就展开灿烂笑颜,迎着风张开双臂奔跑,她仰着头,像鸟儿一样飞过去,他大吃一惊,随后立马奔向她。
他顿时明白,在奔跑的过程中,他自己就是风,就是自由本身,他渐渐张开双臂,开怀地笑出声。
姜重雪在前面停下来,转过声向他喊道,怎么样,你看到草原了吗。
我看见啦,我看到了,他朝她喊道。
她对着他笑了起来,朝他不停挥手。
他跑到她身边时,已是大汗淋漓。她对他做了个鬼脸,领着他走进一群绵羊里。
因着之前那段并不美好的初遇,他本能地皱起眉头,我不喜欢绵羊。
那肯定是你太凶啦,它们才不会喜欢你,你现在试试看,笑一下,看看它们会不会喜欢你。少女抱起一头个子较小但身形肥圆的小羊,放在怀里抚摸。
他看看她,一脸茫然无措,硬着头皮伸手去抱一只绵羊,那羊羔满不情愿地直接躲开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转过头向她求助。
笨啦,你应该先好好看一看,像那些正在低头吃草的,你就不要去打扰,不然它凶起来是会踢你的,你要找找那些正在看你的羊仔,它们就很想你去抱抱呀。
他照着她说的去做,费了大半天劲才找到一只肥大的羊羔,他闷哼一声把它抱在怀里,唔,它的眼睛真好看,它的毛摸着真舒服。
他在这时偷偷看向她,却没想到她正用胳膊支着头小憩,他心里暗喜,把她怀里的小羊托下来,如他所愿,小羊羔叫了一声,一下子把她惊醒。
好啊,是你搞的怪,她站起来伸手捉弄他,他坏笑着连忙奔逃。
她比他还要小两岁,但对才来到草原不久的他而言,她更像是他的老师,耐心而不失乐趣地引导他学习、适应草原的生活,她似乎比同龄人要早慧很多,也会很多东西,有时候会在燃着火堆的夜晚吹起羌笛,也会同他讲起关于草原神明的传说,她毫不吝啬地向他表达自己对祖父祖母的敬仰与艳羡,外表明丽而肃杀的她内心却格外柔软,对世事的观察与见解细腻而深刻,时而毫不留情,讲的话直刺痛点,时而有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脉脉温情,充满慈悲与谅解。他何其有幸,能在这有限的一生中,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这样可贵的她,不论以后会经历什么,他都会永远记住她。
姜重雪至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是那个最先偷尝禁果的人,或是出于贪婪,或是出于天真的幻想,她明知自己作为姜家人应当与太子保持距离,但她没有照做。
或许就算没有他的出现,她也会在日后的成长中暴露出自己人性中自私冷酷的那一面。
她一早就发现自己是被称为满门忠良的姜家中的异类。
当父亲多次嘱咐她要将祖父与叔叔的悲惨经历铭记于心时,她却尤觉得祖父下的狠心还不够,他对自己到底太过苛责,才会选择用那样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错的从来都不是他。
将那场阴谋看得明明白白的她便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目光转移到太子身上。还未看清自身处境的太子似乎格外信任她,眼中甚至还流露出些许留恋和依赖,她知道自己把愤恨转移到了这个无辜的人身上,但她毫无悔意,她第一次利用自己所热爱的一切来为他搭建一个致命的温柔乡。
后来他和她相谈甚欢,二人常常一同在草原上骑马比试,一起听牧人用胡琴拉的曲子,她会吹羌笛,亦站在牧人旁边吹奏,他就站在太阳下,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里竟都是她。
她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他。
司临,你知道么,她骑在马背上,垂头笑道,我会向草原上的神明祈求,求她保佑你一生平安无憾。她一定会答应我。
即使你往后的岁月里都不会有我的存在,她也会像风一样伴你左右。
她这么想着,眼里的光慢慢暗下去。
她抬头看向天空,此时太阳正在缓缓下坠,草原的黑夜即将来临,一如她万劫不复的未来。她的人生从此注定要急转直下,因为她一次又一次的谎言与不断深陷的真心,因为她必然要失去太过珍贵的他。她苟延残喘,她垂死挣扎,她追悔莫及。
残阳如血,她看着在夕阳下骑马先行的他,顿然明白这就是他们拥有过的一场短暂美梦,不论最开始他们两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他们最终还是陷进来了,他和她的眼神都不会骗人,他们早已沉溺于其中。
司临,她心血激荡,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喊住他,等等我。
她下马只身奔向他。在他的回忆中,明烈如火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眼中泪光盈盈,她笑容灿烂,满心欢喜地飞奔向他,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景色。
他慌乱不已,亦下马奔向她。
他们相距只有一步之遥时,她对他笑了笑,他握紧双拳,她踮起脚尖,湿润的唇吻住他的唇瓣。
他惊讶不已。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司临,你回京以后,恐怕我们再也见不得面了,这个……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多的事。
他将她扣在怀里,重雪,我会想办法……你等等我。
没用的,她离开他的怀抱,我的家,我的归途,都是草原,但绝不会是你。
她是草原的儿女,与他注定不是一路人。
父亲告诉她,要与太子殿下保持距离。她亦知晓,她爱自己胜过爱他,所以她不会放弃自己珍爱的自由,去他所陷身的无底漩涡。
司临,你知道么,她背对着他坐在空旷的草地上,微寒的秋风吹动她耳边的发丝,她用金色针线缝补他意外蹭破的绒袍,并在内里绣上一个“雪”字,你的出现,让原本简单的选择变得异常艰难。于我而言,判断一个抉择,我只要明白它是对还是不对就够了,可是那个抉择是你,你和我现在拥有的一切站在对立的两面,我要怎么选,这已经一目了然,可是我太贪心了。我必然要优柔寡断,我必然要抱憾终身。
但至少那个抉择是你。我必须要割下自己心上的一块肉,叫我痛到毫无知觉,叫我完完全全心甘情愿舍弃,我才会没有失去的恐惧,我才能成全我们二人,我才能在余下的人生中毫无顾忌地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