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京城变得一天比一天冷。天空也冷得盖着厚软的棉被,捂得严严实实,不露一点缝隙,所幸这里没有塞外呛人的风沙烟尘,空气也要清新很多。
姜重雪一边为自己的宝马梳着毛发,一边这么想着。
五天前,她从父亲那里得知京城易主的消息,兵营内也需要有人回京去悼念先帝,她原是不愿意回京的,但父亲还是执意要她跟着贺伯伯回京一趟。
“重雪,你已经呆在外面五年了,你祖母和你娘都很想你,就回去一趟吧,替爹向家里的人问个好。”
于是她就这么不情不愿地迎着嘶吼的风雪赶了一路。
“姑娘,你要的酒来了。”酒肆里的大娘踩过厚厚的积雪走过来,把她的酒壶递过来,她接过来,用手轻轻一掂,不错,盛得很满,她被一路的风雪冻得哆嗦,正好有热酒可以暖暖身。
“谢了大娘。”她直接一口闷,好不痛快。
“姑娘……听你这口音,应该是京城本地人,但你这副模样……”大娘这么一说,姜重雪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不由得笑了出来。
“大娘,我确实是京城人,不过我也是从军之人,刚从塞外回来,您莫奇怪。”
姜重雪说完,又是一顿豪饮。
“重雪,”贺武拉着马走过冒着白雾的卖粥小摊,鞋上沾着泥雪,“咱们得快点出发了,不然到今晚天黑都来不及。”
“贺伯伯,我知道了,”她塞好酒壶,一下就上了马,“诺诺,我们得走了,今天再辛苦一下,明天给你放个假。”
她轻拍马儿,挥手告别大娘就离开了。
她与贺武挥鞭经过闹街,浓厚的脂粉味铺面而来,害得她差点当场摔下马。
要是在战场上用这些东西,保准敌人全军覆没。
她这么想,又忍不住大笑,害得贺武回头,看看她又闯了什么货。
“重雪,你在笑什么呢?”
“哈哈哈……我在想,要是能把女儿家用的脂粉都放在战场上,保准扔一个敌兵灭一个!”
“你这丫头还真是……”贺武无奈摇摇头,“都说你和京城里其他女孩子都不一样,还真是,伯伯家里那丫头就特喜欢这些东西,怎么到你那儿就跟如临大敌一样。”
“害贺伯伯您就别说了,我在家里时我娘还有我祖母就老说我这儿怎么样那儿怎么样,可我现在日子不还过得好好的?”姜重雪又挥了一下鞭,二人加快行进速度。
等到他们赶到宫门时,两个守门的侍卫面如死灰,在看完他们出示的东西之后,又走上来搜身,扣下他们随身的匕首,还让他们穿上白色的丧服后,这才肯放他们进去。
好大一个阵仗。
不过进宫之后,宫城内阴阴郁郁的气氛实在是让她提不起精神,她一抬头,就看到一座楼的屋顶上停满了黑漆漆的乌鸦,更是她心生闷气。
而宫里的人也并不觉得有多好过。来的两尊杀神虽没带刀,但走路的姿势、处变不惊的神情无一不警示着他们,那是在真刀实枪中活下来的人,他们饮的是塞外的风沙,守的是广阔无边的山河,只要随便动动手,像他们这样的蝼蚁就会被捏碎。
“二……二位请再等等,奴才这就去……禀报陛下”负责接待他们的小黄门话里的音都是颤抖的,刚对他们讲完便灰溜溜地跑走了。
姜重雪觉得有些头疼,这些人是怎么了,一个个见到他们就躲起来,他们可是贵客,应该抢破头接待他们都来不及啊。
不过这些都跟接下来要见到的那个人相比都不算什么。
毕竟那个人可是传说中颇有手段的新帝。
一想到这里,她就本能地捏住自己的袖子。
此时一阵寒鸦凄厉的叫声惊得她在雪地里滑了一跤,跌进雪里。她一时头晕目眩,疼得发出一声闷哼,周围安静得可怕,她什么都没看,便用手撑着站起来。
等她视线恢复清楚时,她的眼前就站着一个人。她脸色霎时惨白如雪。
“重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跪下。”贺武在一旁看得着急,不禁喊出声。
“……”她此时像是成了一个哑巴,木木地跪在雪地上,眼神却迟迟没有移开。
一时没有一个人说话。
“贺将军,您和部下赶了五天的路,想必现在已经是又冷又饿,莫要纠结这些君臣烦琐礼节。”最后还是他先挪开眼,打破了这死寂。
“是是是,陛下说的是,这孩子不懂事,让您见笑话了。”贺武见新帝没有责怪,连忙陪笑,将尚未恢复清醒的姜重雪扶起来。
她此时神情恍惚,只觉得脚下的路都是虚浮的,旁的她都觉得不真切,只有……眼前的那个人才是真实的。
她握紧拳头,等到它松开时,她的神智恢复清醒。
“贺伯伯,刚刚是我失态了。”北风吹动她的发丝,她的神色依旧坚毅。
只是她的目光仍停留在那个前方的背影中。
方才她正面见到新帝时,新帝同他们一样,身着白色丧衣,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显然这几天繁务缠身,没有休息好……她摇摇头,怎么她的注意力都在这儿上面了?
她随贺武紧跟上去,那人一听见后边的脚步声就转过身,她忙低下头,收回目光。
她惊讶,自己竟做了个逃兵。
然而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新帝转过身后,径直向她走过来,他多走一步,她的呼吸就愈发紧迫,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疯狂震颤的身体还是出卖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就像高山上的涓涓雪水,缓缓道来,并不会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反倒会让听的人一下子放松下来。
她愣了一下。
贺武见状,心里大喊一声不好:“陛下,这孩子常年呆在塞外,不懂京城的规矩,您莫气……”
“贺将军,您莫急,孤知道她没有坏心,只是连夜赶路太过疲惫,孤只是关照一下,并没有别的用意。”
她见他沉着冷静,脸上没有其它的情绪,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回陛下,臣……臣是姜重雪。”奈何她的舌头还是不听话。
“孤听到了,你们二人既已累了,那就先在同孤一起用午膳,再去悼念先帝。”
“是是是,”贺武点头谢恩,“陛下英明。”
她什么话都没说。
草原的神明,请保佑我。
在一众宫人的带领下,三人进了一间温暖的屋子里。
贺武一边吃肉一边向新帝报告边境事宜,而她一直埋头吃饭,偶尔夹一下菜。
贺武到底是个有资历的老油条,只一两句话就调动了气氛,连新帝都听得对塞外最近发生的事起了好奇心,不停地向他询问,比如塞外最近军士的调动,比如塞外女子用的弓应当怎么造才好用。
而她只觉自己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方才她一进来,周围的宫人看她的目光就是像看一个怪物,他们的眼神里带着他们根深蒂固的偏见,像一根根细细的绣花针一样直直向她刺过来,她被刺得难受,但她却不能诉苦,因为留在她身上的针孔细微得根本不能用肉眼看见,所以她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肯承认,尽管他们心知肚明。
而她同样不肯甘拜下风。
她站得笔直,走的每一步都足够稳健,她也看向他们,用她眼里无声的压迫感与鄙夷不屑反击,他们因此纷纷低下头,那是弱者对强者的屈从。
她迎风微笑,如冰雪般干净的面容恰好被他瞥见。
司临,久远的回忆嘶吼着,像毁天灭地的山洪一样全涌向他,耳畔响起她如风般潇洒的声音,我会向草原上的神明祈求,求她保佑你一生平安无憾。
重雪。他心里默念道。
许久未见,你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