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待到兰玉睁开眼睛的时候,外边透进来的光已经很亮了。抱着睡得有些久的昏昏沉沉的头,她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下腰,正好瞥到了什么——她昨晚送给顾子卿的平安符,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被子上。
这么好的东西他不要?也是,这东西长得还是有些丑的,按照顾子卿那样挑剔的性子,怕是不能入他的眼。兰玉这么想着,倒觉得自己也没吃什么亏,她的平安符到底还是回到了她手中,要是顾子卿真觉得这平安符丑的话,以后她再找个好看点的送他就行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和结论,兰玉表示非常满意。
估计了下时间,现在正好是她往常去书房向管家学习算账和识字的时候,她赶紧从床上下来,稍稍打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就捧着书直接出门了。
刚刚打开门,迎面而来的就是鹅毛飞雪,时间紧迫来不及管这么多,兰玉只好顶着漫天的大雪赶路。
今天可千万别碰上顾子卿这个混世魔王……她在一条又一条长长的回廊里奔跑着,诚心祈祷着,任冷风呼呼地灌进领子里、袖口里。这一路上都没看见什么人,真是运气,她这样想着,马上就要进书房所在的院子里的时候,她在远门外忽地看见一个熟悉的高高的身影……这……不就是她千躲万躲却偏偏总躲不掉的顾子卿吗?
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好像变了一个人,高高的梅树下,那个孤冷的身影举着酒壶痛饮,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他置之不理,天地皆白,他也即将融为其中的一部分,这种破碎的美感对人的灵魂有着足够的震撼力,以至于兰玉不得不注意到他脸上近乎残忍的天真与纯粹,那种曾经被生生捏碎的像湖水一样纯净的希冀。
或者说,从昨晚开始,她见到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顾子卿,先前她所见到的,只是他看似孟浪而无害的伪装罢了。
当兰玉意识到这个秘密的时候,她本能地躲在门外,但也仅仅是躲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她没有悄然离开,因为她也为此感到痛苦,这种深入骨血的痛苦,旁人都为之唏嘘的痛苦。
静默了不知多久,不知有多少雪花落在了她的肩上,她往院子里望了望,顾子卿依然坐在原地,大概是有些醉了。她朝着那棵梅树走过去,直接从书房拿出一把伞,再缓缓往顾子卿那边凑近。
顾子卿垂着头,浓烈的酒劲冲进头脑总是会让他想起些什么,记忆如大雨倾盆,一瞬间将他全部淋湿,从前姑苏的灰暗雨声开始变得清晰可见,水汽氤氲,渐渐漫上他的眼眶,他隐隐约约看到那个在这人世间与他最最相似的一个人望向窗外,那个人正在用悲悯的语气讲述他所见过的最为庞大的悲剧,他听见平原沦为浑浊的汪洋,千千万万的人被它掩埋,还有一个在天地间虚立着的、因这宏大人间惨剧而失声的小哑巴,那个本会成为他妹妹的小女孩。
那是一粒小小的尘埃,她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渺小。
最让他痛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他曾听过关于她的故事,曾知道她早已是满身的伤痕,却不曾料到这个让他无数次哀叹过的生命再一次进入他的命运轨迹里,但那个曾经是与他最最相似的人再也不会对这样微小而易碎的存在心怀怜悯了。
“顾子卿?”他被一个温柔的声音唤醒,慢慢抬起头来,少女清秀的容颜映在他的眼睛里。
还有一只伸向他的带着薄茧的手:“顾子卿,握住我的手,我很有力气的。”
他望向这个笑着为他撑伞的小姑娘,她的笑容很温暖,也很干净,看他的眼神里有体谅,有抚慰,还有一丝丝讶异,这样带着好奇的神情衬得她格外好看。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坚韧而纯真。
他用被冻得有些僵的右手握住少女细软的小手,好似握住了一根长满刺的荆棘,任那些刺深深地扎进他的血肉里。
月槐被人蒙着眼,一路坐着温软的轿子,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香楼里的小姐妹都羡慕死她了,年纪轻轻就有了个好归宿,买下她的人还是个富得流油的外地商人,简直不要飞上天哎。
一想起那些小姐妹们各种复杂的表情,月槐就忍不住在轿子里冷笑一声。
好个屁。
老娘才不要嫁人,自己有头有脸有手有脚,不会自己养活自己么!
“姑娘,到了。”外面传来一个小丫头的声音。
“知道了。”带着几分揶揄,月槐重拾媚态,扭着水蛇腰,抚着一头又黑又密的青丝走出轿子。
冷风扑面,她正打算把蒙在自己眼上的那块布揭下来,还没解开结,就被人从后背一下打昏了过去。
当她重新醒来的时候,月槐发现自己正被五花大绑地绑在椅子上,一个年轻而俊美的男子站在雪地里看着她挣扎,那亮亮的眼睛呀,可是长了刀子哟,怪不饶人的。
“爷……我我我……”月槐嘴唇干裂,全身冷得直哆嗦,但她还是强逼着自己在男人面前展露自己的风韵,“爷这是要……和奴玩些不一样的……爷说什么奴就怎么做,包让爷满意。”
说完她便不再挣扎,直向那男人抛了个媚眼,水蛇腰不自主得扭了一下。
“爷……奴好冷……”她本就缭人的声音又细了些,还带着些若隐若现的妖气。
“闭嘴,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烦,小爷我就问你几句话,至于这么卖弄风骚吗?”顾子卿皱着眉,朝她不安分的脚踢了一下,月槐的墨绿棉鞋上立马沾了不少溅起的雪粉。
“爷……别气嘛……奴听你的话,不动啊不动。”月槐缩紧小脚脚做个样子,完了还对着这位不解风情的小郎君挤出一个笑。
顾子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香楼里出来的女人都这么骚里骚气不自爱吗?他心头一动——还是每天都按时去书房里看账习字的玉儿乖巧懂事知廉耻。
他这么想着,心里暖暖的,嘴角不禁钩起来。
还在他旁边琢磨怎么才能解开绳结的月槐看见他忽然就这么诡异地笑了起来,才明白自己是遇见一个不好对付又不开窍的万年铁树,慌乱到极致,整个人反倒吓得僵住了。
“你要跟小爷打哑谜啊?还差八辈子修为!”费上各种法子问了大半天,顾子卿还是没从这个香楼里的骚姑娘嘴里扒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已是疲惫不堪,他见月槐在风中颤颤巍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管家,把这位姑娘带下去,随便找个房间关起来,可以给她些吃的穿的,但就别让她睡觉,看你怎么继续嚣张!”
说到最后时,顾子卿转身指了月槐一下,正好月槐给冻得流了鼻涕,猛吸一顿都止不住,就这么挂在嘴上,那场面真不是一般地尴尬。
“快把这女人搬走!什么样子恶不恶心!”顾子卿狂皱眉头,一脸嫌弃地背过身离开了。
月槐见自己不小心出了这么大的糗,身上的抖发得更厉害了:“爷你别嫌弃奴!奴好好打扮一番后准能把爷伺候得舒舒服服!爷别嫌弃奴呀!”
水蛇腰一扭一扭,月槐的鼻涕甩来甩去,老管家也是年轻时见过大场面的人,丝毫不为所动:“姑娘呀,你要是再安分些,老实一点,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听老奴的话,回去自个儿想清楚利害,再开口说话。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张得也漂亮,怎就平白生了这样一张嘴……”
“哎哎哎……老人家,您大恩大德,能不能……先给奴一件衣服穿……我这儿还冻着呢……”月槐冲着老管家挤出一张笑脸,老管家一看,大冷的天,这丫头也只穿了几层薄衣,只好叫厉害点的小丫鬟赶紧去拿帕子和暖身的狐裘。
“咳咳咳……”月槐被绑着带进卧房,众人离开后她一下子跌在地上。
“陆公公现在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了,子鉴还要麻烦您亲自来一趟,真是罪过。”顾子卿没有动桌上的热茶,对面亦然。
窗外大雪纷飞,茶楼屋顶也被披上一层厚厚的银衣,茶楼内热气腾腾,厢内人皆揭下外衣。
顾子卿看向对面的人,叶知秋眉目清冷锋利,并无阉人惯有的谄媚卑劣的阴柔之色,反倒有一种雌雄莫辨的温柔包容,可偏偏越是这般冷淡疏离的气质,越是让血气方刚的男人有一种想要将其蹂躏、让其喘息的欲望,这样一张脸,生得竟比女人还好看,难怪……这么多年那人还要把这人留在身侧。
他这么想着,觉得有些恶心,眼前此人和那人,不过是同流合污,臭气相投罢了。
“翎王殿下这么讲就太见外了,这些年您在外四处奔忙,陛下可是时时都在念叨您,”叶知秋笑道,“不过臣今日来见翎王殿下,是臣自己的主意,殿下且放心,你我今日会面,就当是故人久别重逢,抛下那些纷繁之事,好好叙叙旧。”
“好,”顾子卿对叶知秋行了一礼,“多年未见,云生兄可还是一个人?”
“不劳子鉴弟挂念,云生至今依旧是孤寡之人,娇妻美妾无福消受,陛下亦无意。”叶知秋心中已对顾子卿的想法猜到几分,没有犹豫就将如今的现况讲了出来。
陛下亦无意,顾子卿认真琢磨这五个字,那人竟无此等恶趣,嗯,还算没那么过分。
顾子卿又抬眼看了看叶知秋,心中也生了些怜悯之意,就连此等尤物帝王都无眷恋之情,那个瞎眼的人真是浪费了陆云生的这等美貌。
“那云生兄自己有何打算?难道就一直耗在宫里,老死在宫里么?”话脱口而出,如此直白,连顾子卿自己都有些惊诧。
叶知秋神色不变,依旧是淡淡一笑:“臣的祖父是靠着陛下的一笔钱才能安静终老的,单单为了这件事,臣为陛下卖命一辈子都心甘情愿。”她的眼前,悄然晃过皇帝的身影。
毫无破绽,果然是能一直待在皇帝身边的人。
这么想着,顾子卿还没完全理清的思绪紧接着就被叶知秋打破了:“哟……光顾着聊我自己的事了,近日子鉴弟身边可是多了位红粉知己,我瞧着子鉴弟说话都比以前温柔持重了几分。”
顾子鉴握紧茶盏,硬是挤出一个看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是,还让云生兄笑话了,只不过这个姑娘的身份……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她以前可是香楼里的乐妓,弹得了一手的好琵琶,腰肢细软,子鉴可是每日都要摸上几下才能安睡。”
顾子卿离开座椅,起身走到摆在他们右边的屏风边,那屏风上画着两只在闹街上空相伴飞行的燕子,他一边任自己的手轻轻滑过那两只燕子,一边转头看向叶知秋。
“子鉴还未离开京城前,曾无意中在云生兄的桌案上看到一幅画,那画上的也是一对燕子,子鉴当年不明云生兄心中究竟有何寄托,故将这对燕子画于屏风上,今日特命人将此带来,还望云生兄能解子鉴疑惑。”
怀着要将此人故作的冷静淡然打破的热烈冲动,现实却给顾子卿在大冬天泼了盆结了冰渣冷水,他见叶知秋非但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慌乱,反而眼神温柔,缓缓走向他。
“你想在我脸上看见什么?被人戳中心事的慌乱么?你错了。”
叶知秋抚着屏风上那两只燕子,柔声道:“可你当年未曾仔细注意到,其中一只燕子比另一只身型明显小很多,它们根本就不是夫妻。”
讲到这里,叶知秋的声音冷静凌厉,亦有不容置疑之势:“这两只燕子,是相依为命的姊妹,当年我是思及自己的幼妹才随手画下这两只燕子,它们虽然相依为命,却依旧是独立的自我,并不是失了彼此就意味着失去了全部的活在尘世的希望,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子鉴,”叶知秋缓了缓语气,“这个道理你也该懂。”
顾子卿愣了会儿神:“是这样么……可是陛下……”
“子鉴,你应当明白,他既然已经成为被人惧恨的君王,就注定做不了被人仰望、被人称颂的君子,”叶知秋无奈地摇头,“你不在的这些年,陛下一个人担了很多事,而瑞王和郁妃的母家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弱势无害,因着永安公主和你的事在他心里埋下了心结,他不得不迫使自己做得更好,硬生生地把自己逼成了一副谁都敬畏的模样,可他本心还是好的,不然他当年也不会把你带到京城里过好日子。”
“那云生兄呢?云生兄如此了解我二哥的心性,又是出于哪些目的,你当真敢说你没动过什么别的心思?”顾子卿盯着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企图看到陆云生的冷静淡然破碎的那一幕,在那个时候,他才会觉得陆云生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么?我有个被山匪拐走的幼妹,我需要借助陛下的权势找到她,”叶知秋眼神锋利,透着她骨子里的骄傲和自爱,“我亦感念于陛下的恩德,陛下让臣的祖父能安然度过最后一段日子,足以让我为此赴汤蹈火,至于那种用自己身子谋获主人垂怜的手段,我也不屑于用。若我真的用了,那就是辜负祖父对我的教诲与爱护。”
顾子卿握紧拳头,当真是如此么?
他曾不止一次在梨花丛中见到陆云生伫立在太子书房窗外,陆云生眼神温柔,一个人静静地望着书房紧闭着的门,平时那样凌厉狠绝的人,竟也藏起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刺,只为等到一个人。
但这一切还是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一个本就残缺的人,还能做到自重自爱,还能用本就不多的爱去爱自己真正在意的人,还能无畏风雨,这些足以让他心生敬意。
“我身边的那位红粉知己,云生兄或许会有几分兴趣,”顾子卿释然,“那姑娘叫月槐,或许是想要找到的人。”
“好,我先欠子鉴一份人情,”叶知秋也没想到自己此次前来会有这么大一个收获 ,“他日我会派人把这位姑娘带走,子鉴心软,那姑娘估计又嘴硬,我这里有的是法子让她开口。”
“折腾了那么久,到头来还是得仰仗云生兄,这姑娘太倔,我没有半点收获,自己反倒累得不轻。”顾子卿以礼告别。
顾子卿走后,叶知秋总算能松一口气,她笑着抚摸着屏风上的燕子:“还好没被识破。”
凌乱灯火中,他闲坐在楼台之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握着一块暖黄的羊脂白玉,冷眼凝望下面那些在浪客中周旋的女子。他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笑意。
一个多月了,父皇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却一次都见不得自己的父亲,不仅是他,连他的母亲,他父亲最爱的枕边人,还有郁家的人,都见不得。太子监政,他麾下的将领亦虎视眈眈,皇城之上的阴云,怕是再也不能散去了。他已经没有退路。
还好,多年前他就及时把自己唯一的兄弟送了出去,予他顾家泼天的富贵,过完这一辈子是没有问题了,只是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后怕,他怕自己死后那个老成的总在心里藏着事的小少年意气用事,还念着过去的情分和那些人撞个头破血流,怕自己什么路都为他铺好了可他偏偏要走那条最凶险的羊肠小路。
他想找个人牵住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兄弟,牵住他最后的一点脆弱的细如蛛丝的生念。这样的手段太过残忍,非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用的。
可是他能怎么办,该怎么办,要杀他的,要他死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他的血肉至亲,是他的父皇,那个往日里慈爱的父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事实,而最清醒的人,在一场杀局里,往往活不到最后。这么多年,父皇都在提防着他,即使所有人都认为与太子相比,他是更好的选择,他的父亲还是要吃下毒药,然后把所有的错误推到他身上,是他,要联合郁家,是他瑞王,要谋权篡位。
“爷,糖葫芦来了,是您小时候最爱吃的那一种。”他在浓烈的酒香中不紧不慢地吃完他人生中最后一串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