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二十三，对于皇宫里是十分重要的日子。皇帝特意精心安排了过小年的事宜，不仅邀请合宫嫔妃前来参加，同时也宴请了宫外的亲贵以及重要的臣子。
热闹过一番之后，嫔妃们便各享珍馐，几个孩子聚在一块儿玩儿。弘昼也带了妻女入宫。弘昼无心于男女情爱，可是几年前，裕太妃临终前千叮万嘱要他善待福晋，孕育子嗣。弘昼为了完成额娘的夙愿，也为了安抚一直陪伴着他的妻子，终是与福晋拥有了一位女儿。
见清生的白净可爱，年纪和璟兕差不多大，酒宴结束之后，璟兕玩了一会儿有些累，见弘历这边人多热闹，便一路小跑着过来抱住他的腿，弘历一低头，便看见小女儿抬着粉红色的小脸，笑盈盈地说，“皇阿玛抱我好不好？”
弘历自是没有不允的道理，他俯身抱起了璟兕，朝着弘昼那边看去，对璟兕说，“你皇叔怀里抱的那个是你表妹。咱们过去和她玩儿好不好呀？”
璟兕乖巧地点点头，盯着见清看了一会儿，朝她笑了笑，将手中的小兔子玩偶给了见清。弘历瞧着两个小人儿，对弘昼说，“你看，见清都出生这么久了。你也应该常带她进宫玩。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需要玩伴的。”
弘昼笑了笑应下，看璟兕在弘历的肩膀上蹭着，软语道，“这就是五公主吧。都长这么大了。”
璟兕倒是很懂礼数，点了点头，“五叔好~”
弘昼忍不住夸赞道，“璟兕年纪这么小就这么懂规矩了。可见皇嫂平日里教的很好。”
弘历看了一眼乖乖女儿，“是。”
弘昼第一眼便看到了璟兕脖子上戴着的明晃晃的金锁，他想起来，这还是五公主满月的时候皇上和太后亲赏的。毕竟是嫡出的公主，金枝玉叶，皇上和太后重视也不足为奇。
璟兕的眉眼之间与如懿颇为相似，连眯眼撇嘴的动作都有模有样。弘历把璟兕放下，指了指旁边摆糕点水果的地方，对璟兕说，“拉着妹妹去那边儿玩儿吧。”
待两人离开后，弘历叫了如懿一声，随后朝她挥挥手，如懿正与海兰婉茵说着话，但也不得不先过去看他。她一走近闻到了弘历身上的酒香味。虽不是太重，可仔细闻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如懿在他身边低声提醒，“虽然身子见好了，但还是少饮酒为佳。”
弘历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搓了搓，说，“我知道。”
“什么事啊？”
“皇额娘不胜酒力，方才先回宫休息了。嘱托待会儿不必过去请安，已经很晚了。”
如懿点了点头，一转头看了看弘昼，说，“和亲王也带福晋入宫了吧。”
弘昼浅浅笑了笑，说，“是。”
他唤福晋过来，给皇上皇后行了礼，继续跟弘历和如懿二人攀谈着。
皇后笑语晏晏，挽着身旁皇帝的手臂。可吴扎库氏依旧能感觉到，她的夫君眼里有些红。一瞬间，她的心里如同刀割一般，伴着阵阵疼意在周身弥漫，脸上维持的笑意也有些僵硬。
还是如懿率先开口解了这般尴尬的局面，“你们去那边儿坐吧，不要拘束。”随后，指了指璟兕在的那边，对弘历说，“我们去那边看看。”
弘历随着如懿的步子晃动，侧头看到她挽着自己的手臂，嘴角自觉地微微上扬。
璟兕捧了好吃的点心拿给皇阿玛和额娘，说，“我记得皇阿玛和额娘都喜欢这道白玉霜方糕。”
弘历接过，刮了刮小女儿的鼻子，说，“璟兕好记性。”
弘昼远远瞧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眼眶就是不自觉地红了起来。过去了这些年，他本想着自己已经放下了，还与福晋生育了女儿，可是再见到她，还是会忍不住惋惜，忍不住羡慕。
惋惜什么，又羡慕什么呢？
如若当初她心动的对象是他呢？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如果。没有就是没有。
他知道，如懿是他兄长的皇后。皇帝很爱她。她也一样。
那么多莺莺燕燕中，皇帝眼里有的，就只是她一个人罢了。
弘昼低咳了几声，随即便捂上了腹部，疼痛感令他额上的青筋暴起，整张脸也被憋的通红。福晋见状赶紧俯下身，眼里满是担忧和心疼，问，“王爷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弘昼一把抓住她的手，吃力地回答，“嗯，不打紧。老毛病了。”
仿佛周围所有的欢声笑语，都与他们无关。
宴会结束后，车马晃晃悠悠，在和亲王府前停下，弘昼少有的酒意被这夜里的寒风吹得清醒了大半。福晋吴扎库氏抱着见清下车，随他一同回府。夜色中，吴扎库氏用一种从容的口气对他说，“王爷，既然你决定好了。我想过了，我会陪着你完成你的决定，不论最后的结果是如何。”
弘昼被这话冲的醒了大半，她的话，显而易见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有些难以置信，口齿不清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
于是在新年过后，吴扎库氏打包行李，带着女儿，随弘昼一起去了江南那边的一个小镇上。希望能找到一个安静、适合疗养的地方，让弘昼好好地养身体。
年初几，二人再次入宫，拜见了太后，拜见了皇帝和皇后。
和亲王弘昼与弘历和如懿这一别，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了。
……
其实这个地方他成年之前是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的。先帝驾崩之后，弘历继位。弘昼为避世俗，便出了京城，觅得这样一处佳境，在此生活了两年，后来裕太妃接连从宫里递信来，他才不得不就此辞别，回京城开府，娶妻，一晃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弘昼与这个小镇别了将近二十年，再次回来，小镇依稀还是以前生活时候的样子，只是道路不再是坑洼不平的泥土路，路面早已被填平，小镇周边也多出了许多小商小贩们经营的商店和小摊，为小镇平添了几分繁华和热闹。
他提着行礼，带着妻女，沿着道路走了一阵子，最后脚步就停在了曾经住过的家门口。大致清理了一下门上的灰尘，随后便拿出钥匙开门进去了。
里面是一家独居小院，虽然院子里有些落叶和灰尘，可屋子里还是干干净净的，只需晒一晒太阳去去霉气，便可住人。
从前夏天喜欢搬着小板凳坐着乘凉的那个枣树，现在长得依旧茂盛，上面还结了青色的小枣。
青樱从小是在江南这边长大的，即便回到京城多年，也依旧带着些江南女子的风韵。弘昼站在院子里，都可以将过去那个十岁十一岁十二岁的青樱，扎着小辫子，在院子里的场景幻想出来。
小镇不比京城繁华，生活单一而又枯燥，他和小镇上的人，并不熟络，因为病重缠身，也不大爱出门。
时间过得飞快，仔细算起来，这已经过了大半年，从冰雪融化的初春到了天高气爽的深秋。
可即便在这样静谧不染世俗的地方，这半年里，他的身体状况，依旧逐渐变得糟糕，甚至逐渐恶化。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每时每刻都无法离开药物，从最初早上醒来会吐血，到了后来一天没准什么时候都会呕吐出来一滩血。
那一天下午，他的胃突如其来的变得格外的疼痛，他躺在床上，手指将被子抓破，却依旧无法缓解。
与此同时，额头上布满了大滴大滴的汗水，他挣扎着想要去找药，才发现，前几天找大夫来开的药都已经吃完了，原本还想着今天下午再去开一些的。
他午睡前说自己安好。这天的太阳格外好，吴扎库氏带着见清去了外面晒太阳，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却倔强的没有因为疼痛往外呼出一声疼痛。
最后，他是被疼晕过去的。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人虚脱的没有半点力气，还看到床上，到处都布满了血迹。他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大脑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想法。
躺了不知道到底有多久，觉得稍微有些力气的时候，他才支起了身。起身向外走去，打算见一见这温暖的太阳光。
走了没多久，弘昼感觉到自己的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的疼了起来。
他努力的将唇角弯着弧度，维持着笑意，与路过的认识的人打招呼、告别，然后一个人沿着路往回走。他没有回小镇里，反而是走到了河边。
小镇当年没有井水，吃得都是河里的水。
弘昼沿着河沿慢慢的走下去，坐在河边，伸出手，捞了捞河水，这只是秋季，就已经冷得刺骨。
弘昼坐在河边看着远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他最后一次进宫请安，看到如懿时的场景。她和皇帝站在一起，笑得那么漂亮，那么满足。
她幸福吧。
弘昼想着想着眼角就有着眼泪流了出来，他抬起手抚着额头，一抽一抽的哭着。
年少时藏在心里的喜欢，即便过了这么多年 还是无法改变。看到她过得幸福，他心里有欣慰，可也有嫉妒。
因为临了临了了，从小陪伴他一起长大的四哥什么都有了，他可以称霸天下，可以与他心爱的女子厮守一生，与她生儿育女。
而他却什么也没有。
说到底，他最愧对的人还是他的妻子。她陪他大半生，临了还愿意陪着他来到这样的地方，过着有今日没有明日的生活。而他的内心自私吝啬地舍不得分一点点爱给她。
河边寂静，除了风声，还有水声，便只有他的哭声。弘昼不知道自己哭了到底有多久，他才停了下来。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他的身体，早已经病入膏肓，即便是华佗在世，恐怕也再难转圜。
最后，他在原地僵硬地蹲了许久，然后缓缓地站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蹲的太久了，他的腿有些麻，站起来的时候，一个抽筋，整个人在坡行的岸边，没有站稳，人一不小心，就栽进了河里。
冰冷的水，顺着他的耳朵、嘴、鼻子一直往他的身体里钻。
他明明是熟识水性的，可是他却觉得自己手脚使不出来任何的力气。弘昼觉得力气从自己的身体里逐渐的消失不见，他整个人往下越沉越深，最后，就真的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