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离去以后,已经是深夜,时辰刚刚好到了子时,弘历捏一捏有些酸胀的额头,扭头瞧了一眼站在门口守夜的李玉。
李玉于这瑟瑟夜风里回过神来,本来有些困顿的意志清醒不少,旋即入了殿内,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皇上,何事啊?”
弘历瞧着案上搁着的傅恒带回来的岳钟琪的供词,又想了想今夜和傅恒的谈话内容,摆了摆手,“明天去储秀宫告知循嫔,她的兄长已平安回来,此次与达瓦齐之战中骁赢出力不少,也是为她的母家争光了。”
李玉看着灯火旁整齐搁着的一沓纸,没敢细看上头的字,只扫过一眼,看了眼皇上的神色,回禀道,“奴才知道了。”
弘历起身去沐浴回来,躺在床上,想着已经有三四天的时间未见过如懿了,心里便生出了许多的难过来,又因着如今大小的事情发愁,钮祜禄文佳那边,他断断续续地派人查了一年多,如今还没个准确的答复。当真是困扰的人心智不得安宁。
如此一来,静谧的夜里,也就不可避免的千万种思绪涌上心头,密密麻麻地堵在心口,让人难受。翻来覆去地失眠,一直到很晚才得以入睡。
弘历本想着如今熄了战火,便多去看看如懿,可谁知第二日下朝以后,江与彬来请平安脉,提起婉贵人胎像不是很好,最近寝食难安,人也精神不济。弘历算了算,她这一胎已经有了五六个月,这些日子以来,一过了年,就是铺天盖地的战火袭来,他整日整日地忧心,两三个月都未曾去后宫看过,对于婉贵人,更是很少问津。
请完脉,弘历照常地问了问江与彬,临近晚膳的时候,叫了李玉,去了钟粹宫。
数月不见,婉茵怀着龙胎,肚子已经大了许多,可人却看上去消瘦了不少,整个人没什么精神,说话都恹恹的,看到明黄色的身影渐渐靠近时,竟忍不住落了泪。
弘历俯身扶起蹲下请安的人,随她一块儿入了殿内。
几月以来皇上头一回进后宫,连皇后的翊坤宫都没去,竟是去了钟粹宫,钟粹宫的主子奴才自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忙前忙后地准备。
待用过了晚膳,二人并排地躺在床上,弘历盘着胳膊枕在头下,扭头瞧了一眼婉茵,“这几个月以来国事繁重,事情接连不断,你怀着孩子,也是受委屈了。”
婉茵淡淡地笑,然后摇摇头,“臣妾不委屈。而且皇上记挂着臣妾和臣妾的孩子,这是臣妾和孩子的福气。”
殿内的灯大部分已经熄掉,只剩一盏微弱的灯照着,弘历看着闪烁的烛火,说,“宫里的日子难熬,朕明白你的不易,也知你的心意,有了这个孩子,希望他会是你后半辈子的依靠和寄托。”
婉茵点点头,轻声应下。
睡至半夜,外头的几只蝉仍旧在乐此不疲地叫着,婉茵本就睡得不太好,如今更是没了困意,又因着今日皇上来,心里难免有些激动,外头依旧有微弱的月光,她偏了偏头,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温柔祥和,将枕边人英俊的面容映得格外动人,许是这些日子以来太累,所以弘历睡得格外踏实,一呼一吸都渐渐传入她的耳朵。
婉茵转了个身朝着他,闭着眼昏昏欲睡之际,听枕边人动了动嘴唇,接着梦呓道,“如懿……如懿…不要离开我。”
他仍旧在接着,一遍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如懿。
婉茵提了提被子,睁着眼瞧着帐顶,心里不知是怎样的感觉。
只是她不明白,皇后娘娘与皇上朝夕相伴,皇上怎么会梦里如此害怕她会离开他。
……
这一夜,终究是心里七零八落的一夜。
第二日弘历下朝以后,接着去养心殿批折子,一上午过去,仍觉得心里像是落了什么东西,可想了半天,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唤了李玉入殿,旋即便见来人捧了一杯凉茶进来,放在他手边,叮嘱道,“皇上,天气闷热,喝一些凉茶降降火。”
弘历“嗯”了一声,又听李玉接着说,“对了,端淑长公主递来的消息,已经快到京城了,再过一两天,已经就能与您和太后相聚。”
弘历想起来,离他们领兵回来的时间与现在隔了十多天,的确是该迎恒娖回来的时间了。
他猛地灌下一口凉茶,然后放在桌上,问李玉,“今儿是什么日子?”
李玉被皇上突如其来又十分焦急的话搞得摸不着头脑,认真思量一番,又摸着头道,“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啊,今儿是四月二十五。”
弘历过了半晌才勉强地“嗯”了一声,然后桌上放着的一盏茶也被他不小心打翻,李玉吓得一抖,上前去把碎了一地的碎渣收拾完,抬起头的时候发现皇上的眼里红红的,愣怔着不说话,只是眼睛看着前方,泪花在眼睛里打转着。
他也实在是想不明白又为何会如此,如果是因为端淑长公主的归宁,那他早就知道了这事儿,实在不必在现在这个时间突然间反应如此之大。可除了这个,他又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儿,轻声问了一句,只被告知出去当职即可。
只是还不出几分钟,皇上便踉跄地出了门,唤了李玉,一路奔着去了翊坤宫。
彼时如懿正在备晚膳,看着来人时,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他今日有些不同,走路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几倍不止,一靠近,便被他牢牢地拥入怀里。
容珮和芸枝一干人等,还没来的及反应究竟是怎么回事,便被李玉叫出了殿内,李玉摇摇头,众人都悄声不再说话。
弘历的眼睛红红的,过了很久,才松开了如懿,如懿瞧着他这副样子,只好捧着他的脸,轻声问,“怎么了?”
弘历抓着她的手,“如懿,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如懿想了几秒。
四月二十五。
乾隆十七年。
弘历瞧着,对面的人亦是红了眼眶。
他再一次把她拥入怀里,“如懿,我好想永璂。”
如懿抿了抿嘴,努力地克制住想流眼泪的冲动,终是抚了抚他的后背,柔声安慰,“我知道。他也想我们。”
夜里就寝时,弘历突然和如懿讲起前世她走以后永璂的生活,他说永璂伤心她的离去,捧着她留给他的新跑到他面前,说“额娘说她自由自在了,她希望我也自由自在。”
他问他额娘到底是去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何他会对着一盆枯了的绿梅整日整夜地不睡觉。
后来,也许是他长大了,便明白了一切,也不再问这样的问题了。
如懿侧了侧头,云淡风轻地问,“后来怎么样?他走的时候好不好?”
弘历给她提了提被子,告诉她,“他走的很安详,很平静,他说他去陪你了。”
如懿点了点头,想起永璂和璟兕 还有她素未谋面的永璟。
不论是前世的十二,小五还有十三,亦或是现在的永珏,璟瑾和永璟,走了的那些人,上天也总会以另一种方式来补偿他们。
幸好,兜兜转转,这一切不是完全地落了空。
如懿叹口气,抚了抚弘历的手臂,“别想那么多了,当下我们的生活就是最好。”
她当皇后的时候,曾和他一本正经地说过是重头来过,如今自然没什么理由一直抓着过去的事伤感怨恨他老半天。
如今的日子过得温柔随和,虽然偶尔还是会有些许的不如意,但一直有他在前面护着挡着,照顾她们母子平平安安,护着她们母子风雨无阻。
他也小心翼翼地拿着这份爱一点点暖着她的心,珍惜着这颗心。
如懿拉过他的胳膊枕在头下,接着往他身边蹭了蹭,温热的手揽着他的腰,轻轻地唤道“弘历。”
弘历一回神,随即淡淡地笑着回应她。
这些年来,只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如懿经常以这样的方式唤着他的名字,简单直接,不必拘泥于规矩礼节,他们就只是天下千千万万个家庭之一,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互相对对方诉说心事。
如懿轻轻张口,“说实话,我曾经怨过你,怨过你对永璂的苛责,怨过你不能保璟兕平安,怨过你听信天象疑心我和永璟母子相克,更怨恨你远离我的心,不再是我的少年郎。”
弘历偏了偏头,张着嘴哑口无言,听如懿继续说,“可是无论那是一段多么不堪回首的过去,那都已经过去了,我沉浸在过去中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放下,如今也想要和你重新开始,好好地生活。我知道我的心里是爱你,现在的你也爱我比爱自己更甚,所以我们提起过去,只是会回忆,却不必一直伤感。”
弘历静静地听她讲着,蓦然红了眼眶,贴着如懿温热的脸,只说,“如懿,谢谢你。”
“我们有了永珏,璟瑾和永璟,我还有你,我觉得这些日子过得就是我想要的。虽然不是无拘无束,但总有你在,有孩子们在,就一切都值得。我也会时不时地想起十二,小五和十三,虽然他们不在,也仍旧是我们爱的孩子。”
……
静静的夜里,四下无声,只有夫妻两个安静地叙着话,互相听懂彼此心里的声音。
弘历的一颗心充实温暖,侧了侧身子,贴着如懿的脸,“如懿,你是我的妻子,可是我最对不起,最要感谢的人永远是你。”
半晌,他起身,剪掉了烛芯,回来继续拥着她,“岁月虽长,可我们慢慢携手同行,总要走到白发齐眉,相携到老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