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里蝉鸣不断,又加上天热难熬,如懿本就不太舒坦的身上更加地不那么地适意,用过了晚膳后,她背着身子面对着墙,听见他凑在她的耳朵边上不停地说话,如懿一开始应着他的话,后来大概是因着他举着扇子一直给她散着热意,她很快就睡意浓浓。
如懿清浅的呼吸声一声声传入他的耳朵,他便逐渐放低了声音一直到不再说话为止,也揪了被子一起睡觉。
这半个多月以来长春宫的消息时有时无陆陆续续地也会传到他的耳朵,富察琅嬅的状况怕是不大好了,只是无论是太医说情况恶劣甚至是到了弥留之际,他的心里始终不见有多大的波澜的,仿若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性命,他只是顺着听一耳朵。
或许这就是真的不在乎了。
他不是没想过给了她中宫之主的名分,却从没给过她爱,后来又亲手剥夺掉她的名分,让她在长春宫苟延残喘地过完余生这件事,单谈这件事或许是真的绝情的。但这一次,他是无论如何都会这样做的,也从不后悔这个决定。
他在失去如懿以后,不止一次地回想过,她说“孝贤皇后死后,自己百般追思,情深几许,这其中又有几分情真?”,她的这句话,更像是一壶冰水,直直地浇醒了他。他也不得不从心里承认,此番故作深情,不过是为了后世之人看上去所谓的“完美无缺”,为了皇家颜面,而当时的自己却没发现,他这个行为,正亲手刺痛那个心甘情愿陪伴他理解他的女人。
可再怀念,如今也不怀念了,准确地说,是不再看重自己的威严和所谓的面子了。
倘若不是从一开始被安排好的零陵香,如懿不会数十年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若非高氏被她怂恿,再加上金玉妍的挑唆,如懿也不至于在冷宫里受那么多年的苦。还有这一世。那个被他捧上皇后之位的女人一次次地要将他求之不得失而复得的人置于死地,他又如何能容忍?为了富察氏一族,不惜还利用他的性命的人,又何需宽恕容忍?
他心里爱的,从来就是年少时喜欢的青樱,以及后来与他相知相守的如懿。只是后来他误解了对她的爱,也疏忽了她的爱,上天最狠的惩罚,大概就是让他长久地活,也孤独地活。
可这一次,他不止一次地发誓要倾尽所有,与爱的她相守白头。
半夜里,温柔的风夹杂着急促不安的脚步声,寑殿的门被拍的又重又响,如懿一下从沉睡中惊醒,听见身旁的皇上不耐烦地朝外吼道,“大半夜的吵什么?”
李玉颤颤巍巍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张道,“皇上恕罪,奴才刚从长春宫过来,富察氏怕是不大行了,太后请皇上过去。”
李玉的慌张等来的是皇帝轻描淡写的“哦”的一声,他叫了李玉出去,起身套上衣服,如懿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他穿好衣服,扭头看了如懿一眼,摸着她的头发,问,“怎么了?”
如懿看着他的神情,过了几秒,缓缓地摇头。
“不要胡思乱想,我去看看,你和孩子先睡觉。”他让她躺好,给她盖好被子,走之前还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如懿明白,该来的这一天终究会来。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又不得不恍惚,如懿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地串着许许多多的事儿,想起最开始她和高晞月,富察琅嬅一起入府邸,后来戴了数十年零陵香的镯子,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时的不能接受,到现在,她越来越认不清的人心:一次次把她推向死亡的风口浪尖,一次次想方设法地对她的孩子下手。
亲自处置富察氏的时候,她想起那一天是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养心殿里争闹了好一番,她和海兰举着搜寻了好久的证据一一列出,还想起一群人押着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中宫之主离开养心殿时候的落魄和心里莫名涌上来的复杂。
一直到现在,关于那人的这一切终于要画上了句号,大抵是真正可以确定,以后再不会有这人的任何蛛丝马迹可议。是是非非与恩恩怨怨终于要告一段落。有解脱,但无辜生出来的也有一些怜悯。
如懿摇了摇头让自己的思维回归正常的轨道。皇上走之前安抚她不要胡思乱想,但他越是这么说,她就反而越压制不住自己的心。但重来这一世,许多事在如懿的观念里还是改变了的,她不再“万事皆可谅解”,不能说服自己无条件地包容别人的伤害,遇到危险和困境,也会想办法解决,也会凭借一己之力或是借助旁人的力量,为自己谋求平安。
从前或许她对富察琅嬅的种种有些许的怜悯,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怜悯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或许是从她刚入宫就迎接的那次“下马威”开始,或是初次有孕时那碗要将她推入深渊的“断子药”,还是那次琅嬅拿皇上的性命做赌注开始,也是那次为了将她的孩子斩草除根开始。
那一夜的长春宫,神鸦叫得格外起劲,无论是屋内昏黄灯光映照下面色苍白的人,还是搁置了许久的陈年旧物,还有院子里没人打理早就死的彻底的花草,一切似乎都显得可有可无得凄凉,所有人在外面等着,皇上进去了不久,出来后就宣布了富察氏逝世的消息,为了照顾富察氏一族的面子和声望,朝廷上的官员吵闹了一整个早朝,才争取到了让皇上同意将其以皇后之礼下葬的权利。不设神牌祭享,不附太庙,只以皇后之礼下葬,来日也不得追加封号。
丧仪虽然全部按照皇后仪式,但相比上一次来说简陋了不少,太后顾着自己的面子,也三番几次地提醒皇上要顾及皇家颜面,但最终还是没能奏效。在皇帝与太后二人心里,他们都明白的很,两个人的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隔了一层,所以现在太后说的话,皇上也未必是会听的。
这天结束了一天的礼制,刚送走了前朝的几位大臣,皇上准备坐下来歇会儿,便看见如懿进了养心殿的门,手里捧着一个杯子,因为怀着孩子,走起路来身子向后挺着,他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如懿轻微地福了个身,“臣妾给皇上请安。”
如懿顺势拉上他伸过来的手,皇上拉着她和他一起坐在龙椅上。如懿指着他面前的杯子,说,“这几日皇上辛苦了,还要应付诸多的臣子。如今这个时节,莲子是最去火的,臣妾又吩咐人往里面加了些银耳,才做成的这个汤,皇上喝下去去去火也是好的。”
皇上盯着杯子上的双龙戏珠图案看了许久,指腹摩挲着杯口,他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伸出胳膊把她揽进怀里,“你就不辛苦吗?”
如懿靠在他的胳膊上,“有愉妃和纯妃都帮衬着,不辛苦。”
皇上撇着眼看她,端起杯子喝了个精光,“这是你的心意,我十分地喜欢。”
暖黄色的灯光将书桌上一摞折子的影子映在桌子上,沉默了一会儿的两人又开口,“如懿,你是不是也觉得,此番朕对于富察氏的事处置得有些过了。皇额娘觉得如此,前朝许多的大臣都觉得如此。”
如懿一早便猜到他会问自己这件事,她早就在心里计划了很久,开口没有任何的波澜,“皇上心里清明,对于这件事儿自然是有自己的定夺,臣妾虽看不得旁人落魄的疾苦,却也深恨狠毒之人,若是有人算计臣妾,欺负臣妾,臣妾也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一味容忍。皇上的决断,臣妾觉得甚好。”
她也不再是那个随处发好人卡的乌拉那拉如懿,对待伤害过她的人,没有办法做到心平气和地忍耐和释然,相反,是利用自己的智慧和魄力去戳穿阴谋,是非处决果断,毫不犹豫,只有如此,才能保护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安全。她一直相信,一个人做了什么样的因,她就得承受什么样的果。
也仅有如此,她才能和他相互扶持,并肩站在高处,排除万难,一起争取和平温馨的日子。
如懿毫不犹豫的赞赏他的决断,话毕,她吞了吞口水,抬眸打量他的反应。她不知道 ,她这些年来的这些改变,尤其体现在这些大事上,他看出来了没有?
与其说是改变,倒不如说是双向奔赴。这几年,他为了她放下帝王的权利与威严,投注了满心的爱,重新找回她的安全感。她理解他,体谅他,与他相知相惜。如懿的心智也在他强硬的支撑下成熟坚强了不少,遇事分明,绝不拖泥带水心慈手软。
她变了许多,没变的是还爱着他。
他宽心一笑,再一次揽着如懿靠在他的胸口,“你能理解我就好。此事了了便罢了。只是皇额娘一味要求,又一时间无法安抚富察氏,只能如此,给她一个名分。”他缓了缓语气,再开口温和了许多,“如懿,你知道吗?我一想起无尽的烦忧和矛盾都觉得累的慌。我什么都不想要,若是每天只是我们在一起,没有其他,那该多好。”
如懿一抬头就看的见他眼里的红血丝,她拉过他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我知道你很烦,也很累,但不要忘了还有我和孩子陪着你。”
她等来的是他的深深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