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一会儿,如懿就叫着惢心回到了宫里,因着是冬天,如懿回来的一路上风有些大,裹挟着寒冷的气息吹在脸上割的生疼。进了翊坤宫门,如懿叫人把永珏和璟瑾带回去暖阁里待着以免受了寒,自己则进了正殿里,路过的时候,正殿门口摆放的前两天摘回来的几枝红梅上覆了轻轻的一层雪。
一直到快用晚膳的时候,她还是没从殿里出来,也不吩咐惢心他们准备晚膳,惢心看时辰已经快到了,正想着进去问问如懿,便看见皇上从翊坤宫的门口进来,身后还跟着李玉,一众下人急匆匆地行了个礼,便见皇上朝着如懿待着的正殿去了。
如懿在屋里,听见外头下人请安的声音,看见皇上从门口进来,俯下身行了个礼,没说话。直到皇上在她面前站定,过了一会儿,二人依旧相顾无言。
最终皇上想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打破这僵局,“看外头的天又要落雪了,身子可还好啊?”
如懿面上一片镇定,回道,“劳皇上挂念,一切都好。”
皇上点了点头,如懿不温不热又问,“皇上去看过慧贵妃了吗?”
“朕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没进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问如懿,“你是不是觉得,朕对她的做法过分了。”
如懿从他的身上移开目光,看着窗外,佯装无所谓的样子,说,“皇上如何处置,自有皇上的道理。”
皇上往如懿跟前走近了几步,试图去拉她的手,“你也知道,朕知道她免不了要针对你,高氏又一向与皇后立在同一阵营,若是朕不这样做的话,如何护你周全呢?”
如懿往后退了两步,躲开皇上过来的手,“是吗?究竟是为了臣妾,还是为了皇上自己,皇上不清楚吗?”
皇上面对如懿的躲闪和言语,眼下有些错愕,“如懿啊,你要知道,朕是天下的君主,朕身上的掣肘,比你想得多多了,不管是在何时,富察氏与高氏在前朝来说,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为了联络大臣,朕必须要寻一个理由把她们留在后宫,可是为了后宫的安定,为了维护你和孩子,在必要的时候,朕必须要做出这些选择。”
“所以臣妾一早就知道,不管到了何时,比起前朝和后宫的安定,臣妾与孩子,永远是可以牺牲的那一个。如果不是臣妾与孩子的牺牲,皇上也会选择他人来牺牲,即便是那人有无辜,有可怜之处,皇上也绝不会心软半分。”
“朕知道,这一段时间,你的心里一直不痛快,无非是因为前一段时间处置富察氏的时候,朕要你出面,无论如何留一个体面。可是你知道吗?朕的心里又何尝痛快了,可是若是光明正大地收回册宝,废黜皇后,前朝的那些大臣都会要朕给一个交代的。”
如懿望着窗外,似乎是忆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她仰着头,尽量不让眼里的酸楚化作泪水流下,苦笑道,“是吗?收回皇后册宝,光明正大的废黜皇后,皇上又不是没有做过,做的时候,心里是毫不犹豫。”
皇帝的心里猛然间像是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着,压得快要无法呼吸,往下吞咽了哽咽,颤抖着声音问,“朕这几年来对你不好吗?咱们已经又有了孩子,朕陪着你宠着你,你不幸福吗?”
“皇上觉得幸福吗?臣妾曾经说过,臣妾最向往的,本是自在的生活,对这宫里无休无止的猜忌争斗算计背叛觉得厌烦得很。臣妾曾经觉得只要再无瓜葛,往事不再提,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当初臣妾在杭州的时候,皇上一意孤行,从没有问过臣妾自己的意见,又一次让臣妾回到这宫里来,然后,又让臣妾毫无怨言地留在您的身边。在皇上的心里,当没有任何难处的时候,臣妾可以安心地待在您的身边,一旦需要皇上在臣妾和您的前朝安定时间选一个,那皇上选的,永远都不会是臣妾。您觉得臣妾是真的开心吗?”
“可是朕做的这一切,无不是觉得对你亏欠太多,想要重新弥补,你不是说,愿意给朕这个机会吗?”而后,他几近是颤抖着声音,试探地问,“你现在后悔了吗?”
“皇上自己也说,皇上做的这一切,不过就是为了弥补而已。所以皇上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空洞,不惜去毁掉臣妾的自由让臣妾回到您的身边。为了你所谓的弥补,为了拉拢前朝的大臣,让富察氏也好,高氏也罢,重新回到这深宫之中,从一开始,便要计算在皇上自己的计划里,从一开始,便要做您为了达到自己目的的棋子,从一开始,您便打定主意,剥夺掉高氏作为母亲的权力,而后把她留在身边,借此来稳固高氏。可是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为了皇上您自己,有些事错了就已经错了,即使你要尽力去弥补,也不应该与全世界为敌,让他们作为你的牺牲品。”
听着如懿的一席话,皇上扶着桌子,让自己站稳,他开始怀疑是否这辈子,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那时候他只想着要让她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去弥补他所犯下的错,却忘了问一问她到底愿不愿意,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他将内心的痛苦,懊悔和无奈通通压下,上前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里,附在如懿的耳边,道,“即便是我做的不对,但你要知道,我爱你,我不能让我们就这么完了。”
“臣妾一早便说过,皇上就像您自己最爱的水仙花,临水自照,您只爱惜您自己。即便是皇上自己不愿承认,可是刻在骨子里的观念就是如此,永远都改变不了。许多的事儿,到了该了结的时候,就注定了已经没有退路,也没有前路。花开花落自有时。”
如懿闭着眼,眼角流下一行清泪,皇上听她说完,慢慢地松开了拥着她的双臂,扶着桌角站在原地,头低地很深,借此掩饰内心的没落。
“皇上都听到了,臣妾也不必再掩饰。臣妾承认,为了自己的安危,为了孩子的前程,也会算计自保,一开始的时候,臣妾确实是假孕,皇后送来的断子汤,也不过是个幌子,臣妾从未饮下半口,一切都是为了引皇后入局,以此自保,让皇上对皇后厌恶。后来有孕时,因为高氏朱砂之局,这么多年以来,也是臣妾,在梳头油里做手脚,因此高氏容颜毁坏。这些都是臣妾做的,可是在这后宫里面,若是要活下去,如若再如刚开始那般善良柔弱,早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朕不是说过,会护着你和孩子吗?”
“皇上是说过,可是又何曾做到了?在臣妾与孩子性命攸关的时候,皇上不也会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前朝稳定为重吗?其实岂止是臣妾,岂止是皇上后宫里的这些女人,有哪一个人是能够在皇上身边真正安心的?皇上既然说起为了对臣妾悔过和补偿,臣妾倒想与皇上说一说,从前的孝贤皇后在世的时候,皇上对其百般不满,然而在她死后,皇上又百般追思,情深几许,然而现如今,皇上却又一次对她如此这般苛待。人人在皇上身边的时候皇上任意挥霍,然后又悔过追思。皇上也说过,对皇后是“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皇上与其等到事后再次追思,那不如现在就将其解除禁足,去长春宫好好补偿一番。“
“你不要说了!”
如懿仿佛是被人唤起了许多的心结和难过,不加理会他的阻拦,接着道,“还有一件事,臣妾要让皇上知道,冷宫的侍卫凌云彻,前些日子臣妾见到了。至于要取其性命还是任意凌辱,还是要皇上自己决定。再者,不妨告诉皇上,自杭州回来的每一天,直到现在,臣妾从没有忘记过过去每一天的难过,所以也未曾真正安心地爱过一天。”
如懿的所有这些话,像是压抑积攒了多日以来的痛苦和不满,如今全部说出来,内心反而有些释然解脱,而听她说了这些话,他似乎也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心结难解的真正缘由,皇上扶着桌角,几乎快要站立不稳,觉得眼前有些黑,就快要晕过去,他拿起桌子中央那杯已经冷透的茶水,走过去对着火炉中的火焰直直浇下去,原本跳动雀跃的火苗,一时间熄灭,火炉里没有半点红,与此同时,窗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没几分钟就铺满了整个院子。
皇上放下手中空着的茶杯,正准备回头,听到暖阁门口璟瑾哭的很大声,他快步朝着门口走去,掀起门帘,看着永珏站在那里,抚着妹妹的头,他走过去半蹲下来,把璟瑾拥入怀里,安抚着孩子的后背,劝道,“没事,没事。”
永珏见妹妹哭,眼角也有些湿润,他扯着皇上的袖子,问,“皇阿玛和额娘怎么了?皇阿玛不要额娘,永珏和妹妹了吗?”
永珏颤抖着的小嗓音让人心疼,皇上挤出一个笑容,哄道,“怎么会呢?皇阿玛不会不要你们的,永远都不会。额娘就是有些心烦,你照顾好妹妹,也不要让额娘心烦了。”
说完,皇上起身叫了李玉出了翊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