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总是似流水,一天一天地悄然溜走,自皇上病好了以后,如懿便也没继续在养心殿,转身回了翊坤宫,自立秋以来,盛夏里郁郁葱葱的树叶泛黄,落了一地,如懿自养心殿回来,便不似从前那样热切有活力了。起先皇上和先前一样几乎每日都来,但如懿的态度和话语中总是带了些疏离,虽然未明说,但惢心和李玉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有好几次,二人相顾无言,都是因孩子才得以打破这般沉寂压抑的氛围。只是时间久了,对于如懿的冷漠淡然,皇上来翊坤宫的次数便不似从前多了,但隔两三天还是会来,多半是找些话题和孩子们说。
这天下了一整天的秋雨,空气里湿湿闷闷的,如懿用过了晚膳很早便歇下了,许是天气有些闷热,她觉得难以安眠,支着身子把帐慢露出个口,用薄薄的纱巾遮住了头,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才得以睡眠。
漆黑的夜色里,如懿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劈天盖地的数落和痛苦将她紧紧地包裹着,如懿紧蹙着眉头,双手紧紧地抓牢被子: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臣妾这个皇后做的,确实是不如孝贤皇后。”
“是,你是不如她!要是孝贤皇后在的话,绝不会像你如此,如此地咄咄逼人,不仅比不上孝贤皇后的贤德,连令贵妃的柔顺都比不上!”梦里是皇上对她歇斯底里的控诉和不满,“你看看你现在,一点青樱的影子都没有,朕甚至觉得,与你形同陌路!”
她的眼睛里不复往日的光彩,坦然道,“是,青樱早就不在了。如今做着皇上的皇后,实在是太累太倦了。”
她最爱的孩子,永琪,璟兕,永璟,一个个在她的面前逝去,但她无能为力,她很想做些什么,却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背后挟持着,让她不得动弹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步步地远离自己。
失去永璟时的崩溃痛哭,因寒香见的到来她的夫君的意乱情迷,亲手被皇帝净身送到翊坤宫的凌云彻跪在地上失去尊严,梅花飘香的寒冬里慎刑司中的惨绝人寰……
如懿的身体抖动着,整个人忍不住哽咽,却始终没有办法强迫自己醒过来,面前是她心灰意冷的控诉,“臣妾也曾经觉得,凭着少年相知相伴多年,总可以渡过深宫中的种种艰险 可如今算是看明白了,再深的情义,也被皇上的疑心和彼此的消磨耗尽了……臣妾的眼前人已非彼时人,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湖面水光潋滟,御船上她被皇帝扇倒在地,被指责,被控诉,他的眼睛里怒不可遏,“你藐视君上,失去了一个做臣妇的本分,与其看你如此疯魔,不如朕废了你!”
脸上的痛远不及心中的千万分之一,她平静释然,割下那一缕青丝,“皇上与臣妾,曾经结发为夫妻,如今臣妾,断发为祭,给去了的青樱和弘历……”
断发以后,离开御船,如懿独自坐在船头,万念俱灰,脸上毫无表情,身前是一串微红的灯笼,身后是夜色里墨蓝色的湖面,她沉沉地坐在那里,断掉的那一撮散发,在夜风的吹动下在胸前轻微地飘动,如懿紧盯着前方,任往事在心里翻滚。
那日最后一别,她将手里的一碗苦涩的汤药灌入那盆已经枯死的绿梅,许是被病魔折磨许久,她的脸色苍白地看不见血色,“皇上,你知道兰因絮果这句话吗?我少时读的时候,只觉得惋惜,如今却明白了,花开花落自有时。”
如懿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汗水已经浸湿了寝衣,她胡乱地抬起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拥着被子坐起身,惢心似是听到了动静,赶紧走进了寑殿,隔着帐慢,她的声音关切温柔,“娘娘睡梦魇了吗?”
如懿极力地压下喉间的哽咽,“我没事,你赶紧下去歇息吧。”
如懿起身下了床,去重新点燃了那盏蜡烛,她觉得胸闷地厉害,于是把窗子微微开了个口,让外面的风灌入胸膛,这才觉得有些许畅意,如懿借着烛焰微弱的光扶着桌角坐下,一撇眼看见桌子另一边放的如意结,她动了动胳膊,把那玫如意结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抚着上面的纹路,想起这是璟瑾周岁礼的那一天,她抓阄抓到的礼物,塞在她的手里,他把璟瑾抱在怀里,说,“真是聪明啊,你知道阿玛要给额娘什么。”
如懿捂着双眼,仍止不住泪流满面。
她忽然想起了那时她景仁宫的姑母被禁足,连带着自己被太后关在潜邸,夜里王钦来将如意结交在她的手里,说,“皇上的意思,要想要青主儿事事如意。”
她捧着自己的一捧泪水,极力地压制哽咽,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哭泣,耳畔又是他的声音滔滔不绝:
“如懿,你和朕说过,就算是再贵重的身外华物,也抵不过绝境里,不会放开你的那双手,从今往后朕会一直握着你的手,你依靠着朕便是。”
“如懿,在这无人之巅,朕总觉得孤单得很,到朕的身边来,朕想让你在朕的身边,朕也只要你在朕的身边。”
“从今以后没有冷宫,宫中的夫妻一心,绝对没有情绝相弃之时。”
“咱们可以同在画中,相依到老。”
“朕一见到香见,才知道什么叫一见倾心。”
“朕让小凌子来翊坤宫伺候你,你可满意?”
“将乌拉那拉氏带出去,收回她的皇后册宝,朕不想再见到她。”
…………
如懿扶着桌子站起身,透过窗子看外面高高挂着的一轮孤月,月色清寒孤冷,像极了她此时的心境:痛苦难抑,前路迷茫。
来自南方温暖的风,抵不过北方的寒冷,所以即便是她悉心照顾的绿梅,最后也抵不过寒风的摧残,最终枯死。就像她一心一意地付诸真心,到了最后,也不过是浮华浪荡一场,孑然一身,孤苦寥落。
如懿就这样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站到天亮。
天亮了,如懿藏下心底的万般难过,进去偏殿看了看永珏和璟瑾,看着孩子们稚嫩可爱的小脸,如懿摸了摸他们的头,去洗了洗脸上留下来的泪痕。
用过了早膳以后,如懿叫了惢心去内务府吩咐了一些事儿,回宫路上,她只顾扶着惢心的手往前走,看见墙边站了一排人,内务府的赵全才一个一个为他们指了去处,指到最后一个的时候,赵全才声音虽不算是太大,却让如懿为之一愣。
“凌云彻,你与赵九霄二人是一同从圆明园来的,便一起去冷宫当侍卫吧。”
惢心的手指被如懿掐的有些疼,她稍微动了动,才看见驻足在原地的如懿,脸上有些许的沉郁,惢心叫了她几声,如懿才装作无事,往前继续走,迎面而来的一列人中最后一个是凌云彻,虽然待遇不好,却不灭意志,走路都是意气风发。看见如懿,一行人都跪下来行礼道,“给娴贵妃娘娘请安。”
如懿让自己声音平静下来,若无其事道,“都起来吧。”
如懿在凌云彻身上打量了几眼,后者一抬头,仅仅带着恭敬朝着如懿微微地笑了一下,很快地又低下了头,起身跟着前面的人一起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