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蒋斌为了能让儿子安心在家学习,除了大年三十开了一次电视,更别提玩手机,连拜年都没让蒋呈去。整个寒假日均百步,除了厨房做饭,客厅吃饭,就是去洗手间,还有就是卧室,蒋呈就没去过别的地方。阳台上的天文望远镜都落了一层灰。
蒋呈倒是能耐得住,无聊的时候就在书桌前看窗户外面,从23楼看去,人小的像个蚂蚁,但他都能分清。黄头发大波浪的女人每天上午八点都会在公交车站等车,有个老头,下午三点准时拿着马扎,拄着拐棍在楼下晒太阳,还有因为停车位发生争执的人。他都了如指掌。
2014年,随着马航MH370消失,之后埃博拉病毒席卷非洲,韩国岁月号沉船事故,貌似一整年就没有一件好事发生。
如果硬要说有,对于蒋呈来说,就是在这一年,他认识了魏泽。很多的不幸中也会藏着一丝万幸,魏泽就是在他跌入悬崖时,唯一依靠的一根绳索。
但他也知道,自己并不爱他,因为如果一个人只爱一人,而对其他都不关心的话,是不能叫爱他的,那只是为了找寻依偎他的一个理由罢了。即便如此,哪怕就是个借口也好,他只想让魏泽在自己眼前,哪怕远远的看着也行。
这个世界从来不关心蒋呈的内在,没有人关心他的希望,梦想以及忧伤。只要他做的足够好,貌似就会有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而他也是相信着这一点,一直坚持着活下去。
[引用]
“这个世界看不见你的内在,它一点也不关心你的希望、梦想,以及忧伤。他们都被皮肤和骨骼遮蔽着。这是如此简单,如此荒谬,又如此残忍。”——卡勒德·胡赛尼
05
争吵是从选文还是选理开始的。
蒋斌是教的是物理,一直看不起文科生。蒋呈偏要选文科。
从蒋呈说了一句“我想选文科”开始,蒋斌的嘴就没闭上过。说是争吵,其实多半是蒋斌自己一个人喋喋不休,蒋呈只是在桌子边低着头站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想选文科?你是不是不想上学了?你知道什么人才选文科吗?班里的后几名!考不上学的!无路可走的人!你要跟他们混一块?你怎么想的啊你,你爹教物理的,儿子学文,亏你也敢说……”
蒋呈有个毛病,从小就不善于表达自己。不是没有想法,没有主见,是因为他说一句,蒋斌就有十句等着反驳他。小时候蒋呈也会和他争执一两句,蒋斌说不过他就会给他扣上不孝的帽子,对他又打又骂。久而久之,蒋呈自己也不愿意说了,反正蒋斌要怎么反驳他的话,他都能替蒋斌说出来。“随便,都行,还好,没事”就成了蒋呈的常用语,简单方便,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同时,谁也别想挑他的毛病。
蒋斌心里想的清楚,就算蒋呈在意向表上写了文科,最后班级汇总还是要交到他这个级部主任手里,自己到时候给他改成理科就完了。蒋呈心里也很明白,最终决定权在他爹手里,他只不过是先试试水罢了。
这一试不要紧,差点把自己淹死。
蒋斌自己说累了,摆摆手让蒋呈做饭。蒋呈母亲很早就故去了,早到蒋呈那时都还没有记忆,甚至记不得她的样子。但蒋呈喜欢做饭,做的也好吃,只要他成绩没滑下来,蒋斌就答应让他一直做饭。
做饭是蒋呈寒假唯一的乐趣,没有人教过他,但他有点无师自通的意思。蒋呈想过,如果可以,当个厨师他也挺好的,不过那样可能他爹得被气出脑溢血。
直到开学,蒋呈都没再想和他爹讨论一次。
意向表有三天的考虑时间,直到最后一天上午,蒋呈拿着写好的表不交。魏泽看他苦了三天的脸,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怎么,你爸不让你选文科?”
“嗯。”
“你想办法啊,你硬要选文,你爸是没办法的。”
“他能给我改回来。”
“那你就把道理给他说清,就说你确实对理科没兴趣。”
“说不清”
“怎么可能说不清?”魏泽听了觉得好笑,天底下哪有不向着自己孩子的父母呢?“那你就去给你妈说,让她帮你。”
“………………”
“嗯?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妈去世了。”
“……………………”
这下轮到魏泽没话说了,他不会安慰人,最后两人沉默良久,魏泽看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对不起。”蒋呈笑着说:“没事,反正我也不记得她什么样子,就好像没有这个人一样。”魏泽这一笑像是海棠春睡未醒,让魏泽只觉得眼饧骨软,春风拂面,或许春天就要来了。“总之,你只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就一定能有效的。”魏泽坚定的看着他。
下午,魏泽的面前空荡荡的。蒋呈居然翘课了?魏泽心里有些疑惑,又有点慌,他让蒋呈坚持自己的想法,可不是教他翘课啊?再说了,翘课又不能解决问题,退一万步,蒋呈也没那个胆敢翘课啊。那蒋呈到底干什么去了。生病了?上午还好好的啊?
直到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课,蒋呈手腕上缠着纱布进了教室,魏泽都不敢再猜这个人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他爸。
下了课,别人都来问蒋呈的伤怎么回事,蒋呈笑着跟他们解释说,是做饭的时候不小心被刀划伤的。别人虽然不信,但是也没多往下问。
晚上放学,蒋呈手不方便,魏泽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就来帮他收拾书包。他故意等到教室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把蒋呈的书包一并拎在肩上,两人不说话,一前一后出了教室。
过了湖心亭,是两排梧桐,魏泽在阴影处停下不走了,蒋呈有夜盲症,他紧跟在魏泽身后,头硬生生的撞到了他的后背。
“手……还疼么?”
蒋呈以为魏泽会质问他怎么弄的,抬头却看不清魏泽的脸,看不清也好,这样他就敢说实话了。
“不疼。”
魏泽一手猛地抓住蒋呈裹着纱布的手腕,还是问他“疼么?”
“不疼。”
魏泽又暗暗加了一度力,“疼不疼?”
“不疼。”
“…………………”
魏泽没话说了,松开他的手,还是看他,看他明明牙都要把嘴唇咬破了,还是忍着说:“不疼。”
“蒋呈,你有病吧?我让你坚定自我,又不是让你拿刀自尽逼你爸。你语文那么好,理解能力怎么这么差。”
蒋呈找不到魏泽的视线,他仰起脸,只能看到一片黑暗。朦胧中,依稀可以辨别出一个人脸的轮廓,再仔细看,好像还能看到一双紧缩的眉头,和愤怒的瞳孔。可再看下去,就又什么都看不到了,轮廓变成一个个漩涡,卷进去,出不来。
蒋呈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就像面对他爹,他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所以自己没有话说了。无论说什么,都是指责。
“你以后,别这样对你自己,我可以帮你想办法,我们一起,事情也没到那么严重的程度……”魏泽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弯腰俯身,脸几乎要贴在他面前,呼出的气体,铺在蒋呈眉间。
蒋呈只听到这一句软语,温热的液体突然从泪腺涌出,溢出眼眶。大家都在问的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怎么样,更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真希望魏泽也有夜盲症,这样他就不会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蒋呈赶紧低下头,想把眼泪憋回去,可是泪水却像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封条,扑簌簌的向外肆意的流淌,慌得蒋呈只顾点头。他不敢用衣袖去擦,不然回到家蒋斌看见一片暗蓝色的水渍,知道他哭了,肯定又要骂他。
蒋斌打他,还不许他哭。有时候蒋呈实在是觉得委屈,或是觉得疼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低落的一瞬间,蒋斌就会指着他说:“你今天要是敢哭出来,你还得挨揍。”所以蒋呈不敢哭,想哭的时候就等蒋斌去值班,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或者夜深了,捂着嘴,也不敢让邻居听见,闭着眼,让微咸的泪水流过嘴角。偶尔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小心发出呜咽的声音,就会吓得他停止一瞬间的抽泣。确认没人在家,或者没被听到,再接着哭。
只有这一次,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哭。魏泽不会怪他,而且他也算好了,蒋斌今晚值班,得十二点才能到家。按照以前的经验,两个多小时的缓冲时间,哭肿的眼睛也会消下去。
魏泽用手指帮他擦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眼泪淹过他手上的佛珠,打湿了半条袖子。魏泽知道他又委屈又疼,就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地不停抚摸着他头,让他哭得痛快。
哭的时候,蒋呈想明白一件事:人不管怎么样,到最后都得死,没有人可以永远活着,他的愿望就是在有限的生命里,做完自己想做的事。